清同治四年(1865年)夏天,李鹏万奉命巡视河南。一路上,他发现荒野哀鸿,枯草干枝,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旱情正在席卷着中原大地。出身于粤东的李鹏万做梦也没有想到,古来素有中原粮仓美称的河南地面竟然一片荒芜。而河南大地恰恰就是李鹏万的祖籍。当他看到被祖辈描述为中原粮仓的故土,如今竟然因旱灾而哀鸿遍野的时候,李鹏万不禁为之落泪,甚至为之愤怒。他在中原巡视期间,一路上所见灾民如蝗,饥馑到极致的乡民大多以枯树朽枝和野花残草为粮。但再看当地的朝官:人人酒池肉林,花天酒地。两相对比,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一切,尤其让李鹏万激愤难忍。当他回到故里许昌的时候,所见景况更让他为之震怒。一面是乡间百姓的民不聊生,一面是当地朝官对他的百般奉迎。面对当地官员的阿谀,李鹏万曾经当面拍案指斥,并当场罢免了几个在他职权范围内可以废黜的官员。然而,李鹏万毕竟无权解决河南境内大批朝官的贪赃枉法问题。于是他回到京城之后,向慈禧递上了一道亲笔条陈,要求重罚严惩,甚至罢免河南一批重要贪官,以保证民间百姓不被天灾涂炭。
但是慈禧在接获李鹏万所上的条陈以后,批阅中对其所用之词过于激烈暗生反感。尤其是河南几位朝官多年与朝廷保持的良好关系是不容李鹏万指责的。李鹏万并不了解真情。原来,这些河南官吏在慈禧眼里都是自己的爱臣,因为慈禧太后每年的寿辰之日,大多是他们不惜财力地进贡。这些颇得慈禧爱护的高官,岂能像李鹏万条陈中所说的那样虎狼成性,鱼肉民间?如果这种充满激词怒语的条陈系普通朝官所上,慈禧太后也许会因此而怒责下去,处以贬官的严惩。可是,李鹏万毕竟是两年前在紫禁城文华殿内以妙文获得慈禧欣赏的文官菁英,所以慈禧只将此奏折退回了军机处,并没有给李鹏万治任何罪名。不过,李鹏万却因为这一条陈毁了自身的前程,从此再也没有受到慈禧的重视,坐上了冷板凳。
此后几年中,李鹏万虽然还在京为官,却很少得到慈禧的召见。之后同治皇帝驾崩,光绪皇帝登基,李鹏万始终郁郁终日,不得重用。
光绪初年,李鹏万还希望慈禧再度重用自己,却发现自家官邸内外到处都有可疑的监视者。他再看慈禧亲政以来杀人如麻,许多在咸丰时代有功于朝廷的高官,只因违逆了慈禧的圣意,一个个轻则遭到贬官,重则被绑赴菜市口长街枭首示众。李鹏万深知自己继续在京为官,非但不能对大清朝政和黎民百姓有所贡献,搞得不好,还要厄运加身。于是他在光绪五年秋天,以生病为名,向慈禧递上一道恳请回归乡梓养老的条陈。慈禧虽然从内心对李鹏万有些记恨,但毕竟爱其道德文章,接到他的请辞后,还曾遣人前往他的住处进行挽留,但是对晚清官场早已深恶痛绝的李鹏万退意已决,哪还有留京之心?于是李鹏万于光绪六年(1880年)冬天,挂冠而归,回到阔别多年的故里潮州。就是从这时起,李氏家族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海阳县,迁往当时的通衢大镇潮州定居。这时的李氏家族更加烟火繁盛,凭借祖上余荫和李鹏万做过京城大吏的影响,李氏兄弟在潮州地区仍是功德无量的名门望族。李鹏万的膝下有二子,一为长子李起英,二为次子李晓帆。李鹏万在两子之中,尤其喜爱次子李晓帆。
书生后代不守旧
大清王朝的腐败让李鹏万极为厌恶,可是,他的功名思想并没有改变。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认为如果让子嗣更有造就,唯一的成才之路只有像他一样继续攻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他的至理明言。刻苦读书,然后参加历年的乡试,最后考取功名。次子李晓帆被李鹏万视为可以继承其衣钵的最佳人选。
当年,李晓帆并不是李鹏万的首选之人,他曾经一度寄厚望于长子李起英。李起英从小受到父亲的耳提面命,非常刻苦。李鹏万前往京城为官期间,就把李起英带在身边,希望他也能接受京城的文化氛围,将来为进入官场做准备。后来李鹏万发现一入京门深似海,大清朝官在晚清时期几乎人人都贪污,个个都贿赂。李鹏万自此方感后悔,原来朝官集聚之地,俨然是一只偌大的可怕染缸。如果再让爱子继续生活在天子脚下,岂不是要误其一生?当初李鹏万情愿放弃收入颇丰的京官不做,毅然决然地返回粤东老家,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好在李起英在北京生活的几年,没有沾染朝廷官员们的任何陋习,始终刻苦攻读,自强不息。他回到广东潮州以后,仍以治学为己任。到了弱冠之年,李起英首次参加乡试大考,便中了一个贡生。本来依李起英的才学人品,继续这样奋斗下去,最终的结局肯定不逊于其父李鹏万。然而由于他身受父亲看破官场的影响,自从中了贡生以后,从此就再不肯发奋苦读。尤其是他生了一场重病而造成学业的中断后,更是影响和限制了李起英后来的仕途精进。这也成为李氏家族的一大憾事。
李晓帆也是少年聪颖,他极喜书画。父亲李鹏万的书斋几乎变成了李晓帆自由游弋的知识海洋。书斋内藏有大量古今线装书,其中甚至有一些世间少见的孤本和善本。所有这一切都为李晓帆的启蒙提供了优厚的条件,尤其是父亲每页上都加了点评的唐宋诗词、老子和孔子等先哲们留下的精品,李晓帆都无师自通并能过目成诵。李晓帆随父亲在京城期间,常常追随其前往琉璃厂观看古玩店里珍藏的辽金、北魏、东晋和唐、宋、元等历代的书画珍品。这些前辈们留下的文化精品,对少年李晓帆的才智启蒙无疑有着得天独厚的影响。
就这样,李晓帆终于在大清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清朝将要结束的前一年,考取了一个秀才的功名。那一年他才17岁!这在潮州古城里可算是破天荒的奇闻了。如果清朝不废除科举制度的话,那么很难说李晓帆后来不会像他父亲那样成为紫禁城文华殿中金榜有名的精英。
这个名叫李晓帆的年轻人,就是李嘉诚的祖父!
李晓帆是当时潮州地区的开明人士。李鹏万去世以后,李晓帆在潮州附近的澄海县开办了一家民办学校。这时已是民国年间了,李晓帆是粤东地区最早主张废除八股文,提倡白话文的贤明之士之一。他主持的“澄海书院”不但在文章格调上别开生面,而且学生们在他的教育下,大多爱国思想浓厚。李晓帆是民国年间粤东知识界反对袁世凯称帝和抨击张勋复辟的中坚分子。民国四年(1915年)1月下旬,当袁世凯接受日本公使递交的所谓的二十一条以后,举国上下对袁世凯政权的卖国行径同仇敌忾。这时,李晓帆在澄海县积极组织书馆的学生们上街示威,他亲自高举“反对二十一条祸国殃民”的条幅,带领他的学生们从澄海走到潮州,参加在这里举行的潮州学生大集会。这也是李氏家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走上街头为民族命运奔走高呼的知识分子。
民国八年(1919年)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以后,全国性的学生运动开始由北及南迅速展开。远在粤东的李晓帆也是积极声援支持的代表人物之一。具有反帝爱国思想的李晓帆,对北京学生发起的这场旨在对旧制度摧枯拉朽的革命运动积极响应,感同身受。虽然潮州地处边远,学生运动的发动难度较大,可是因有李晓帆等进步知识分子的奋起呼唤,潮州各书馆和学校的中学生们,很快就投身到这场伟大的洪流之中。
到了当年6月,在李晓帆等进步人士的组织领导之下,潮州古城的3000多名学生,高举反对二十一条等条幅,不断地涌上了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在李晓帆等人的影响下,潮州商界人士也纷纷加入学生示威的行列,甚至有人提出商人罢市的要求。须知潮州地方是以商业为主的城市,如果商人也参与学生运动,势必造成更大的轰动。学生运动很快就受到潮州军阀的武装镇压。李晓帆等人也因此受到官府的通缉。经受这一打击,本来体质不佳的李晓帆,从此变得体弱多病。
不过,作为潮州知识界的先进分子,李晓帆并没有因为五四运动受挫而失去对新文化运动胜利的信心。此后两年,李晓帆始终是潮州地方文化的先驱者。他拥护进步的文化运动,反对腐败落后的八股文章。虽然隐居在澄海,可他对新生活和新文化的追求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翌年春天风声过后,李晓帆又回到了潮州,并参加了当地华侨夜校的组织和领导工作。在这里,李晓帆仍以极大的热情和激进的思想,给参加夜校的商人和商家子弟们授课。他触类旁通的学识与较为进步的思想,颇得华侨学校师生们的赞许。
因身体关系,晚年的李晓帆不再继续参与外界的活动。老人以读书和治学为其最大的乐趣,他身边仍然不断围绕一些求知欲很强的青年学子。在这期间,李晓帆仍然积极支持反帝运动,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率领青年学生们上街游行,可他在面线巷的家中仍然关心时事,亲自给参加示威的学生们书写标语和条幅,尽其绵薄之力,一直至民国十年(1921年)因病去世。谨守家训不经商
李鹏万去世后,李氏家族一度出现短暂沉寂。是一颗光耀粤东的文官之星陨落了,李鹏万在世时虽然在大清政坛没有显赫官职,但他毕竟是名噪一时的文官八贡,他的余威仍然影响着他的子子孙孙。李鹏万的长子李起英虽然也没有取得显赫功名,可是,他的两个儿子却给萧条的李家带来了新的希望:其长子李云章,在民国年间即进入正式官办的学校读书。他进的是潮州当时唯一的一所公办小学,后来再到广州读中学,也是公办的学校。这在李家书香门第中无疑是开天辟地的改变,但特别让李起英无法接受的是,爱子李云章所学的再也不是晚清时代的八股文,而是当时在中国南方刚刚流行的日语。
当时已经病得不轻的李起英挣扎着从榻上起来,指着满室祖上留下来的线装书,对他说:“要知道中国语言是一大宝库,你就是一辈子钻进里面去,相信也是读不完的。我真不明白,日本话有什么好呢?”
李云章颇有见地地告诉老人:“爸爸,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再不是从前的晚清时代。日本虽是一个弹丸之地,但它却是东亚的先进国家。我们中国人如果想振兴自己的国家,就必须学习外国人的先进经验。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学习日语的原因。”
老人毕竟是从晚清过来的学究,他说:“你想从日本书中学到先进的知识?笑话,日本有什么可学,他们日本国的文字可都是从咱们中国学去的呀!”李云章点头说:“是的,可他们对西方先进思想的接受远比我们中国人宽广得多。据我的观察,日本现在不仅教育发达,军事发达,而且商业也比咱们国家开放得多。他们生产的许多轻工业产品,很受国人的喜欢。譬如日本的手表、日本生产的汽车和飞机,都可以与当今世界第一流的国家的产品相比。有些轻工产品,甚至欧美等国也望尘莫及,所以,我对日本的商业很感兴趣。”
“胡说!”不料老人在床上气得面孔发白,用颤抖的手指着站在榻前的李云章说,“你怎么敢在我面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再说,我让你继承的是祖上的治学风格,哪里让你讲什么日本商业如何发展?莫非你将来还要去日本经商吗?”
李云章穿着时髦的玄布长袍,振振有词地说:“爸爸,我并不是想到日本去经商,我是考虑有一天可否到日本去学习他们经商的经验,然后有一天学成归来,我要在中国的土地上经商,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受东洋鬼子的欺负了。”
李起英听了儿子要到日本学习经商的话,气得下巴上的胡须顿时乱抖。“真是世道变了,我就不明白,云章你怎么会如此堕落?你要知道咱们李氏家族几辈子在潮州始终都是正正经经的书香人家,你懂吗?从咱们世祖来潮州时就极力反对经商。商乃奸术呀,一个有才学的人,怎么可以与那些奸商为伍呢?你这不是要败坏咱李氏家族多年形成的治学家风吗?不成器的不肖子弟,将来怎么面对李家的祖先呢?”
李云章没有想到,他这一番话竟然激起了老父亲的强烈反感。他不敢再说什么,但仍然返回广州日语学校继续学习。
又过了一年,李云章以优异成绩从广州日语学校毕业,这时他终于获得了公费赴日留学的资格。他再次回到潮州家中,一连几天,李云章虽和他母亲暗暗做着前往东京求学的准备,可是谁也不敢跟病榻上的父亲说,他们知道李起英肯定反对。当时的广州,已有了一点儿开启国门的意思,而日本的先进轻工业深深吸引着心高气盛的李氏家族的新一代。直到李云章即将赴日的前一天,他才来到父亲的房间里。
李起英睁开眼睛,将行装整齐的儿子上下打量一番后,忽然茫然地探询说:“既然毕业了,就别走了,索性就留在潮州吧。如果没有职业,不如就学你世祖的榜样,教书育人吧?”
李云章却说:“爸爸,学祖上教书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人各有志呀。我还是要走我自己的路,因为……”
李起英愕然:“走你自己的路?你自己的路是什么?”
李云章只好坦率直言:“我想先到东京去看一看,如果我真能把他们的先进东西学到手,那么,我会回国做一番自己的事业的。”
“混账!”李起英愤然打断儿子的话,“莫非你真敢到日本去?难道你真想经商做生意吗?”
“……”李云章低头不语。他知道至少在目前他的任何努力都无法改变父亲的态度。
李起英见儿子沉默以对,气得他连声咳嗽起来,怒道:“经商,决不是咱李家的门风啊!不过,你可以去一次日本,但是我绝对反对你将来走经商这条路!我告诉你,如果你仍然执迷不悟,如果你真要经什么商的话,那么,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尽管遭到父亲的严厉责斥,尽管他也清楚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有一点儿离经叛道的味道。但是,彻底改变李家捧读四书五经,对窗外生意场不闻不问的旧传统,仍然是他那时最强烈的追求。
翌日,李云章毅然在广州码头登船,东渡扶桑,开始崭新的留学生涯。数年后,李云章获得了商学博士学位,再次回到潮州。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挂起了经商的旗帜,为书香门第的李氏家族打造出一方商海天地。
李云章是李嘉诚后来经商的楷模,也是他行事为人用以借鉴的一面镜子。
在潮州的笔架山下,竖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坊,上面镂刻着“昌黎旧治”四个大字。李嘉诚少年时期常常一个人来到那高大的牌坊下面,驻足翘望着牌楼上的四个字,不过他那时还无法理解这四字的含意。直到若干年后,李嘉诚一人在香港支撑起“长实集团”巨厦,才渐渐悟出家乡那幢刻竖于宋代的石坊,还有那建在城外半山间的孔庙,原来都表明故乡人对治学的崇敬和对经商的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