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琼恋爱的事情他们略有耳闻,没有横加干涉是觉得少女怀春,都能理解,小打小闹而已,更怕限制多了,弄巧成拙。之前别琼对他们说报了A大,结果隔天却意外接到班主任电话询问“明明应该能够A大二本分数线,为什么偏偏报了某地的三流院校”时,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怕打草惊蛇,两人在卧室里偷偷商量去学校改志愿,被出来倒水喝的别琼听了个正着。她愤怒委屈即将爆发的神经只是在一个瞬间,突然偃旗息鼓——
也许,爸妈是对的吧。
邵小尉的话响彻在她的耳际,“人家出出进进都是名牌大学的尖子生,凭什么找个垃圾大学的女友?”
她没有勇气同父母硬对硬抗衡,也没有信心坚信温沈锐对自己痴心不改,尤其是,也许潜意思里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最内心深处,她并没有做好准备为爱情早早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总之,在这个晚上,她顺水推舟地选择了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爸爸同班主任是多年的兄弟,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异常顺利。
8月,戴川和邵小尉先后如愿收到A大的录取通知书。
别琼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温沈锐已经提前去医学院报道。入学第三天还在给她发短信说“军训好苦,好在明天上午轮到我们班体检,能偷懒半天”,隔几天却传出了他退学,转到南京N大的消息。
关于这件事情,一直是个谜,包括十三中学全校师生在内都无人知晓,温沈锐自己,更是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对她被A大录取也不闻不问。他的性情也大变,异地恋本就辛苦,这时候说与不说几乎也没什么区别,别琼虽然把修改志愿的事情赖到父母头上,但依然无法减少内心的愧疚,因此说话的时候,就有些低声下气,恨不得俯身为奴。
但很快,温沈锐慢慢很少主动联系别琼,渐渐动辄说分手,她一个人苦苦维系了一年多,拖到大二,终于断得彻底。
对于无力改变的事情,人类常求助于神灵,终得未果时,又说:“都是命啊。”或者,“缘分没到。”
可什么是命,什么又是缘分?
喜欢这样说的人,其实是“阿Q精神”的继承者。总要找个理由,至少在精神上,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无能和失败,也许就会好过些吧。
无数个别琼趴在宿舍枕头上偷偷哭泣的夜晚,她总是想,温沈锐,你知不知道与你分开后,我成为了曾被我无数次嘲笑过的阿Q。
缘分没到吧。
这样想着,似乎就真的不那么难过了。
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奋不顾身地爱上温沈锐吧。
大家都说年少时代的爱情,不计代价、不计得失、全心全意、心无旁骛,甚至百折不挠……那时受各种条件限制:心智并不成熟,接触的异性少,对爱的理解浅薄、幼稚无知,又会受到父母严厉禁止、学校严肃整顿的多重限制……
可每个青春懵懂、渴望异性爱慕的少年,总会有自己的方式,笨拙、纯粹、执拗,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又荡气回肠。
譬如邵小尉。
譬如戴川。
但也许,从来不是别琼。
我爱你,可我更爱那个能够有个好愿景的配得上你爱的我自己。
3
汽车沿外环路开了一个多小时,途中发生汽车五连撞事故,造成交通严重堵塞,半个多小时才恢复正常。堵车无聊之际,戴川打来电话,吞吞吐吐问她知不知道邵小尉的新男友是谁。
别琼只知邵小尉去了一家猎头公司,每天早出晚归,她下班回家的时候邵小尉不在,等她早起上班的时候,她又一直睡。
交了新男友,是什么时候的事?
戴川的语气听来酸酸的。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替她隐瞒?我都见到了。”
这话从何说起,你不是早就跟各路美女左拥右抱?
“你在哪里见到?谁呀我认识吗?好看吗?做什么的?”
换做平时,别琼肯定会训斥他一通,说些你俩都是我好朋友,我一向没偏没向什么的场面话。这么多年,她一直这么说,虽然她的天平一直偏向邵小尉。可口头上肯这么说,已经给足他面子。
见别琼并不追究关于隐瞒的问题,戴川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犹豫。
“你真的不知道?个子高高的,蛮帅气,看上去,像个男模。”
“真的假的?”
“昨天下午在阳光广场,俩人手拉手并肩走。”
商务车挪挪蹭蹭往前开,周遭的车被堵得个个没有好脾气,狂按着喇叭,越发让人躁狂。
“不挺好的么,你俩两个离异人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奔各的前程,各约各的新恋人,”担心戴川还没被刺激够,她又狠狠补上一刀,“你该不是怕人家过得比你幸福吧?”
激将法是很管用的。
“我?我巴不得她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省得你们老操心,说我们俩分不开。”戴川急了,“我就是刚好碰到有点好奇,怕她被人骗了。”
“不能不能,这点还是不用担心您前妻的,她不骗别人就不错了。”
戳穿人家真相的结果当然是令交谈停止,戴川只好说,“哦。好吧那我没什么事先挂了。”
她火速拨给邵小尉,一直占线,越打不通越好奇,反反复复拨,等到了十三中学门口,最后一次拨却已经关机了。
十三中学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斑驳的铁门大开,中心的花坛暗红色月季花正怒放,最下边种满了针形叶片的午时花,像是内讧的水彩在争奇斗艳,白、黄、红、深紫、粉红、白花红点、彩纹……绚烂极了。有次她在花坛边打量,温沈锐还充当过解说员,赞午时花顽强的生命力,折下任何一支茎叶,哪怕放在阳光下暴晒,失去水分干干瘪瘪,插在花盆里浇上水,隔天满血复活开出绚烂的花朵,因此又有“死不了”的别称。
当时她曾天真地问:“那就把我们的爱情花,定为午时花吧?”
温沈锐明知故问,“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分开,可不论阔别多少年,只要能够相遇,就像折下的午时花终于和泥土重逢,便瞬间满血复活,旧情复燃。
只要能够相遇,就从不担心,你我不会重新再彼此深爱上对方。
死不了的午时花。
死不了的你我之间的爱情。
她当然不会傻傻讲出这些内容,只微笑着看他并不讲话,心里想的是,他一定懂的吧。
……
花坛后面的教学楼安静如废弃的工地,空无一人。抄近路走过长长的开满丁香花的走廊,从小小的月亮门进去,空旷的操场参差不齐的杂草丛生,最北段靠墙的休息座椅旁,乔磊正背对着她席地而坐,背影挺拔而俊朗,有谁会相信他当年是那般瘦弱胆怯的少年。
她默默在他旁边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清清爽爽。
“你还记得李校长吗?”他仍垂首,可声音沙哑,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一丝不祥的预感让别琼打了个抖,她记得李校长有点秃的前额,但并未达到秃顶的地步,大半已花白的头发喜欢往前梳。身材中等微胖,他喜欢笑,常常背着手在校园里走,见到同他打招呼的学生,会高声答应,偶尔会拉住对方闲聊,伙食、任课老师、功课……学校里他威望极高,再顽劣的学生见到他,都肯规规矩矩喊上一声“李校长”。
“记得。”她回答,“他……身体还好吧?”
乔磊的肩膀耸动着,“刚刚,已经去世了。”
第一次看到男生在自己面前哭,别琼方寸大乱,“我、我,能做点什么?”
“入学没多久第一次考物理,卷子发下来36分,我表面上装无事,放学后在无人的教室里偷偷哭,被值班巡视的他撞到,问明原因后打趣说‘多大点事啊,我还以为你失恋了呢’,让我破涕为笑。他说:别哭了孩子,回家吧,否则家人要担心了。”
别琼能够想象出李校长当时的语气,他是那样和蔼的人。
“后来被你拒绝,我躲在这里哭,又被他撞到,我哭着说这次是失恋,是不是有了放声大哭的资格了?可他说,小子,毕业后有着远比这更值得你哭泣和烦恼的事情,现在回家吧。”
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把头埋在臂肘里。她却想起小学时他被同学狠揍时抱头倒在地上,脸上漠然的表情。
“乔磊,我知道李校长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但节哀吧,你这样子,看得我很难受。”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慢慢站起来,“你,你会难受?”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我以为,你只有知道风投项目我已经打算放弃了,才会难受。”
“……什么意思?”
“你刚才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你语文成绩不是一向很好吗,就是你理解的字面意思。”
多么好笑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