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三叔公的事情,在我家里是个绝对不能提及的家族秘密。而我之所以能知道这号人,全赖小时候的一段经历,虽然当时还很小,本来应该记事不清,但因为他给我带来的影响太深刻,以至于我始终难以忘却,甚至时隔多年,我仍能一眼认出他。
当时我才五岁,家里弟弟百日宴正好和爷爷大寿在同一天,双喜临门,于是爸爸就想搞场大的,把家里亲朋好友都请来摆场大席。
说起亲戚也是个头疼话题,爷爷是南迁的北人,据说当年为了逃避***抓壮丁而南走,在这边娶了我奶奶后落地生根。问及他老家的人或事,他老人家总是避而不谈,问多了就发火,含含糊糊说都死了散了,找不着了,呛得别人悻悻而走。不过多年来也不见有北方的人过来寻亲,慢慢的这事儿也就淡了。当时说请亲戚,也都是奶奶、妈妈这边的,爷爷在当地还算有名望,邻里好友也来了一拨又一拨。
那时妈妈、奶奶在屋子里抱弟弟,爸爸在院子里忙着招呼客人,院子摆满大圆桌塑料凳,爷爷杵着拐杖坐在一张凳子上,和过来的客人说话。
我则东跑西窜,过来的宾客或多或少都会给我派点小钱哄孩子,一块五块的,我乐得收了一大把,便跑出大门,蹲在街口的路灯下偷偷数钱。
然后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我的三叔公。先是一双油光锃亮的尖头皮鞋出现在眼前,接着看到一个穿西裤西装,梳着油头,喷着当时我以为是香水,现在知道是古龙水的骚老头,他长得和爷爷有几分相似。
他笑眯眯弯腰问我,“请问,杨伯礼住这儿吗?”
“你找我爷爷做什么?”
他顿时眉开眼笑,掏出一张大团结塞我手里,“你是他孙女?真乖,真好,我是你三叔公,你晓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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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被众亲友包围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他老人家逗得直乐,直到他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那个自称三叔公的男人抱着我走进院子,而我手里还喜滋滋地捏着一张大团结。
他脸色霎变,顿时涨成猪肝红,狠狠地往下一笃拐杖,把周围的人吓得一跳,顿时噤声,不约而同回头看我俩。
爷爷看起来十分生气,也不管外人在场,直接举起拐杖指向我,胡子一抖一抖,良久,才从他嗓子深处迸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字,“滚!”字正腔圆,严词厉色。
亲戚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吓着,房子里奶奶好像听到了动静,跑出来把亲戚朋友都招呼进屋里喝茶,顺手还把房门给关上。院子里顿时空旷下来,只剩下我和三叔公,还有爷爷和爸爸,面面相觑。
爸爸显然也不知如何是好,见我还被三叔公抱着,便冲我凶,呵斥我下来,我只好乖乖走到爸爸身边。爷爷这时瞪了我一眼,说我不该随便领陌生人进门云云。
那边自称三叔公的人说话了,他先是苦笑了一下,说:“哥,峥嵘还小,您就不要怪她了。”
“哥?!”爸爸小小惊呼一下,指着三叔公又指指爷爷,结结巴巴问,“爸,他、他是我、我……”
“我是你爸亲弟弟,你三叔叔。”三叔公又笑。
“可是爸,您不是说老家人都不在了吗?”爸爸显然一时难以接受。
爷爷撇过头,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一直把他当死人!”他看了一眼笑眯眯的三叔公,又顿时火冒三丈,怒得直笃三下拐杖,“滚!你来这里干什么!”
三叔公摊手,“几十年不见的亲哥哥做寿我哪能不来?”
“哼,收起你那嘴脸!”爷爷呵道,“你什么盘算我不知道?你今天来就别有居心!滚!”
“哥,您哪能这么说我?”三叔公苦笑着,“这么多年我也没成个家,看您得享天伦,您不知我有多高兴。”
他话锋一转,“不过今天来,除了给你贺寿,我的确有个小事,想和您知会一声……”
三叔公话还没说完,只见爷爷突然站起来往他方向走,手中拐杖高举,眼看就要落下。
“爸!”
爸爸急叫道,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三叔公居然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爷爷的拐杖,爷爷那愤怒的一棍最终也没落下。
三叔公轻轻放下那拐杖,脸上的笑还是风轻云淡。
倒是爷爷,神色变得十分扭曲,“离我家人远一点!”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十足的恨意和警告,把一旁的我吓得一愣一愣的。
三叔公马上不笑了,他变得很认真,环顾一圈院子,打量几下目瞪口呆的爸爸后,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峥嵘挺聪明。”轻描淡写。
“你……”爷爷又想提拐杖,但还没提起就被他按下手臂。
他目光炯炯看着爷爷,神情严肃,“该来的避不了,您早该知道的……”
爷爷似乎当时就被什么击中,手中颤抖,拐杖都拿不稳掉到地面。院子里鸦雀无声,隐约能听到里屋的说笑,但这边又是另一种气氛。
三叔公慢慢捡起拐杖,拍拍干净放回爷爷手里,他朝爸爸走来,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没想到还差点被教训了。”
此刻爸爸才回过神,忙给三叔公让座上茶敬烟。
他摆摆手,“不坐了,不坐了,再呆下去你爸又该发火了。”他笑着弯腰揉揉我的头,“小峥嵘快快长大,变得聪明漂亮。”
他给家里留了一笔钱后就离开了,我记得临走前他到院门突然又回头看我爷爷,“哥,恐怕这辈子咱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爷爷扭过头不看他,也不回应。他只好无奈笑着摆摆手,扭头离开。
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是因为后来。当天晚上我就被喝令跪着,家里大人轮番上阵连哄带骗要我手上的大团结,我死活没给,最后是爸爸暴力抢过,我哭号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学时哑着嗓子,同学们都笑话我说话沙哑难听,起了“鸭子”的外号延用十年,这使我深恶痛绝,记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