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梓分号刚开张不久,刘成尽心尽力,生意很快就火红起来。一日,有个陈老板来到坑梓分号,看上去此人生得眉目清秀,身板挺直,压根就不像个当地农民,也不像个秀气书生,却像个军人。刘成觉得亲切,便上去询问,不料,陈老板财大气粗,他看也不看就要了大宗的买卖。刘成好生奇怪,但做生意的规矩告诉他,不能让他问得太多,以免让人误会。
刘成着人将所有物品打好包,然后陈老板在外面雇了辆车。刘成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笑着对陈老板说:“陈老板,你需要的东西都齐了,是否点个数?”
陈老板沉吟片刻,说:“不用了,我相信你,只是我来时忘记带钱,你看是否跟我去取?”
刘成想了想,为难地说:“陈老板,这恐怕不妥,小号人手不够,我这一走,生意就不好照应,要不我叫个伙计跟你去吧?”
陈老板不依,笑着说:“刘老板,你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刘成坦然一笑,说:“那倒不至于!”
陈老板爽朗地说:“那还犹豫什么呢,走吧,等取到钱,我着人送你回来?”
刘成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敢劳驾你陈老板!”
陈老板说:“刘老板客气了,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刘成想来想去,实在拿不定主意,又不好推托,这时,大林从淡水神色匆匆地赶过来,他一见陈老板就上前打招呼:“哟,陈老板来了?”
陈老板也笑着说:“你看,家父七十大寿,正忙着准备宴席呢。”
大林接着说:“那是应该的,按陈老板的家业,一定很隆重。”
陈老板谦虚地说:“凑合吧。”
刘成见大林与陈老板熟悉,这才放心下来,只好说:“那行,我就随陈老板走一趟吧。”
陈老板一听,释然道:“这样最好,请!”
刘成与伙计们交待几句,又拉上大林,要他照看一下,大林欣然同意。刘成这才带上帐本走了出来,这时货已全部装上车,只等刘成一出来,陈老板就请他上车。刘成上了车,与陈老板并排坐在后面,刘成问:“上哪?”
陈老板模棱两可地说:“刘老板你不必紧张,去了就知道了。”
刘成不好再问,就随车往淡水方向开去。刘成很清楚,来商号买东西的大多是附近的穷苦人家,购买力不强,一般是买点零碎的物品,他可从未见过一次性买这么多东西的顾客,心想这个陈老板不是地主就是大户人家。刘成是淡水茶园人,对于坑梓、淡水一带的大户人家应该熟悉不过,但对于眼前这位陈老板,感觉很是陌生,不免多了几份怀疑和警惕。
当车行至白云坑时,只见路边乱糟糟的,一队国民党兵抓着一群壮丁正往淡水方向赶去,壮丁们走得缓慢,被兵痞们用脚踢,用枪托砸,一个个骂骂咧咧,其中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仔因为不服,被打得头破血流。刘成看得心痛,几次想跳下车去制止,想想不能暴露身份,加上自己势单力薄,不但救不了他们,弄不好连自己也得搭进去。
见汽车来了,司机连按喇叭,兵痞们并不理睬,仍然横着马路我行我素,司机气得直骂娘。汽车无法行走,只得停下来,兵痞们走得又累又饿,见车停了,立即蜂涌而上,想抢点东西吃。司机竭力阻止,仍不管用,谁知兵痞们一见坐在后面的陈老板,一个个又将手缩了回去,乖乖地走了。
这一举动越发引起了刘成的怀疑,刘成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兵痞们为什么都怕陈老板,难道他是他们的长官,可大林又怎么会认识他呢。就算他不是长官,难道兵痞们会怕一个地主家的公子,就算会怕,也不会怕到噤若寒蝉的地步,难道陈老板有强硬的后台或者说有一定的政治背景?
就在刘成对陈老板的身份一直怀疑不定的时候,一个排长模样的人突然走上前来,对陈老板啪地立正,说:“报告陈团副……”
随即听到啪地一声,那排长脸上被陈老板重重地扇了一巴掌,骂道:“滚!”
那排长本来想报告他今天抓到壮丁的功劳,殊不知无端端挨了一巴掌,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捂着脸嘟嘟嚷嚷地走开了。
到这时,刘成已经全明白了,原来果然如他所料,陈老板是这群兵痞们的长官陈团副。刘成的心陡地沉重起来,原来自己已成了人家的翁中之鳖了,眼下想逃脱是不可能的,只有装聋作哑相机行事。陈老板紧张地扫了一眼刘成,见刘成坐在后面闭目养神,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陈老板对前面的司机小声命令:“开车!”汽车轰然一声往前开,兵痞们很自然地让出了中间的道,拉着壮丁们缓步前行。就在汽车一擦而过的瞬间,刘成看到了那被打的后生仔顽强、刚毅的脸,他的脸下颌有一颗黑痣,这颗不屈不挠的黑痣使刘成刻骨铭心,突然间他对那小青年倍感同情。
经过半个小时的颠簸,汽车嘎地停了,刘成侧目观望,才发现已经来到了淡水保安八团团部,刘成犹如掉入了冰窟窿,心想完了,这下是死定了。他不由得悲愤起来,想自己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征战沙场,想不到今天要屈死在这种鬼地方,未免窝囊。
陈老板下了车,居然客气地对刘成说:“刘老板,请?”
刘成面无人色地下了车,质问:“陈长官,你就别演戏了,实话说吧,你们如此隆重地请我来有何贵干?”
陈老板并不生气,客套地说:“哟,刘老板千万别见怪,只因怕请不动刘老板,故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还望见谅,请?”
刘成越听越糊涂,实在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看到陈老板一张笑眯眯的脸,刘成又不便发作,心想管他上刀山下火海,进去再说,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便说:“请便!”
刘成随陈老板进到团部,突见团长徐东海迎了上来,笑呵呵地说:“哟,刘老板,稀客稀客啊,里面有请!”
刘成所在的部队原先随叶原政委经常与徐东海作战,双方打得你死我活,可以说是老冤家了,当时刘成只是一个小队长,并不认识大名鼎鼎徐东海团长,想不到今天,徐团长亲自上来迎接大驾,可谓给足了他刘成的面子。但刘成百思不得其解,徐、陈二人为何对自己如此热情。
在徐东海的招呼下,刘成刚刚坐定,陈老板果然从里面拿出一包钱来,丢给刘成,说:“刘老板,你数一数,看对不对?”
刘成将钱接了,说:“好说,我相信你!”说完准备起身要走,只听一声喊:“慢!”却被陈老板拦住。
徐东海小声地问陈老板,说:“陈涛,准备好了没有?”
原来陈老板就是陈涛陈陈团副,这时陈涛点点头,徐东海说:“不好意思,我们特备了些酒水给刘老板压压惊,如何?”
刘成难以推辞,想了想,只说:“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陈涛说:“刘老板果然是个痛快人,勤务员,上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成平时爱喝酒,这会子还真有了七分醉,但人虽醉头脑还是清醒的。徐东海与陈涛递了一个眼色。陈涛问:“刘老板,听说你原先是共匪东江纵队的?”
刘成点点头,说:“是,不过我已经从商了,再也不是东江纵队的人了。”
徐东海笑呵呵地说:“刘老板说得真好,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刘老板好啊,生意做得红火,钱也赚得不少吧?”
刘成说:“赚钱的事就不敢去想了,我只是混口饭吃。”
陈涛附和道:“那是,那是!”
徐东海突然靠近刘成的耳边,小声说:“刘老板愿不愿意跟着我干,包你有钱有势,建功立业?”
刘成明白了,原来徐东海请他过来,是有意拉拢他,就拒绝道:“承蒙徐团座看得起,不过我刘成只想做点小本生意,至于打仗的事,风险太大,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真的不想干了。”
徐东海问:“那是,我听说你们叶原先生手里有份名单,不知刘老板可知此事?”
“名单?什么名单?”刘成心里懵了,只装糊涂。
徐东海听他的语气,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就说:“那行,陈涛,你带刘老板去看看?”
刘成不解地问:“看什么?”
徐东海笑道:“刘老板不急,看了你就知道了。”
刘成不敢再问,就随陈涛走了。广场上有人在训练新兵,这些新兵都是刚从各乡各村一拨拨抓来的壮丁,新兵操练困难,总是被教官训斥,重则挨踢。他们穿过一个长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就是一字排开的厢房,里面关着人犯。厢房后面有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有一个高高的哨卡,上面有哨兵用机关枪把守,周围围着一人高的铁丝网。这时,从厢房里远远传来用刑的鞭打声和哭喊声,一声声喊叫惨绝人寰,令人心惊肉跳。
刘成浑身冒虚汗,他假装喝醉了酒,路上反复问陈涛:“陈副团长,我们这是去哪里?”陈涛并不理他,带他经过一排排刑房,只见每一间都有人把守,厚实的木板仅在上面开了一个小窗口,里面的人熬叫之声不绝于耳,犹如鬼哭狼嚎。
陈涛带刘成来到中间一个房间,停了下来。刘成看到刚才那个被打得头破血流血流的十八九岁的后生仔正抱着枪和另一个老兵跑了过来。陈涛对那个年轻后生说:“刚来的?”
后生仔昂头答:“是的!”
那老兵踢了他一脚,骂道:“李先河,你个王八蛋,刚才没教过你嘛,对长官要说报告!”
李先河立即抬头喊:“报告陈团副,我是刚来的。”
陈涛盯着李先河,并没有生气,只是点点头,说:“好,开门!”
李先河抢过老兵手里的钥匙,赶紧打来门,请陈涛他们进去。看守开了门,陈涛说声请吧,刘成见里面有一个人卷缩着身躯倒在干稻草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叫声。陈涛阴着脸问:“刘老板,你进去看看,是否认识这个人?”
听到有声音,里面那人慢慢抬起头,注视着他们。不看则已,一看刘成吓了一跳,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叶原政委。刘成大吃一惊,才一天不见,叶原怎么被敌人抓来,而且双腿带伤。
陈涛又问:“刘老板,你再看看,我想你肯定认识他。”
刘成假装喝醉了酒,摇摇头,说:“不好意思,陈副团长,我还真不认识他?”
叶原看到刘成,自然也非常意外,两个眼睛紧盯着刘成,刘成难过地摇头,说:“不,我不认识!”转身就走。
见刘成要走,陈涛阴着脸说:“刘老板,不用急,过去与你们的政委先生好好谈谈,不然机会不多了。”
刘成左右为难,见陈涛已经发话,看样子不谈也不行,再说,他还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横竖是一死,就算是与叶政委一起死也值。见刘成走过去,叶原带伤的脸上开始亲切起来,又恢复到了以前的形态。
刘成心里难过,又碍于有陈涛在场,不知如何开口。陈涛见状,赶紧走远点,空出时间由他们去说话,刘成看看陈涛,轻声说:“叶老板……你……”
叶原一脸的坚毅,小声地说:“刘成,你不用怕。”刘成点点头,叶原继续说:“我们中间出了叛徒,淡水商号的人全抓了,你设法找到阿岚,尽快转移……”叶原还想说什么,见陈涛走了过来,叶原突然朝刘成呸了一口,凶恨地说:“你个败类……滚!”
刘成猝不及防,他在琢磨叶原的话,陈涛问:“怎么样,可不可以叫他把复员名单说出来?”
刘成说:“什么名单,我不知道?”
陈涛说:“那好,我们先回去吧,不过我有耐心等你。”
刘成反问:“等我什么?”
陈涛说:“刘老板,想必你是个聪明人。”
刘成压根没听清陈涛的话,他一直在寻思,好好的叶政委,怎么一下子就被抓了呢?这实在是太意外了。出到门口,陈涛对李先河说:“你们给我看好了,若是里面的人少了一根毫毛,我拿你是问。”
李先河和老兵唯唯点头。
刘成他百思不得其解,出来时,刘成又看到校场上教官大声的呵斥声,刚才在路上碰到的那拨人像鸭子一样赶来了,那个脸颌下长有颗黑痣的小青年挺直着腰,被打得鼻青脸肿,其他人伤的伤,叫的叫,跟杀猪一般。回到团部,徐东海笑着问:“刘老板,怎么样,好看吗?”
刘成心想反正已经暴露了,没好气地说:“徐团长,要杀要刮随便你,我没什么可说的!”
徐东海冷笑一声,好言劝道:“刘先生,何必呢,这样大家都没有好处,你们的队伍早就完蛋了,我劝你还是识相点,把名单交出来,跟着我们干,保准你飞黄腾达。”
刘成呸了他一口,坚决地说:“你休想,总之我什么也不知道。”
徐东海突然拔出一支手枪,顶着刘成的脑袋,厉声道:“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
刘成的脑袋一下子懵了,但他仍然很清醒,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好呀,有种你开枪啊?”
徐东海张开了机头,说:“我就不信,你刘成会不怕死,我数三下,你若再不说出来的话,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随即厉声大喊:“一、二……”
这“三”字还没喊出口,只听外面一声断喝:“徐团长,且慢!”
刘成的脑子翁翁响,听到喊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姨父罗云光。陈涛见了罗云光,讨好地向他点头,微笑着说:“哟,罗县长怎么来了?”
罗云光说:“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身为惠阳县县长,能坐视不管吗!”
徐东海放下枪,苦笑着说:“罗县长,你放心,我只是吓吓他,你看这事……”
罗云光看着刘成,问:“阿成,你就不要硬撑,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姨父帮你作主,啊?”
刘成看到罗云光,犹如碰到救星,他知道自己肯定死不了,就说:“姨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原先不过是个小队长,现在我已不在部队上,只是做点小生意糊口,我能知道什么?”
罗云光听罢,叹了一口气,对徐东海和陈涛说:“也是,他官职太小,不够格啊。”
徐东海不依不饶地说:“谁不知道他是叶原手下的红人,只是嘴硬而已。算了,这事也不能急,我看你还是把他带回去,好好劝劝吧。”
罗云光对刘成说:“听到没有,徐团长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你先跟我回去反思反思,等你想好了,再说不迟。”
刘成莫明其妙地说:“嗯!”心里却直犯难,他们到底要我说什么呢?
陈涛见刘成还在迟疑不决的样子,就说:“刘先生,走吧!”
刘成这才出来,外面阳光灿烂,格外刺眼。刘成舒了一口气,早有秘书和几个保卫人员请他上了一部黑色小轿车,徐东海和陈涛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罗云光送出来。等罗云光上了车,司机发动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