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越发清瘦单薄的样子,想起幼时笑容烂漫的她,自入东宫便日渐落寞,一时心中凄怆,我脱口问道:“阿姊,为何小时候心心念念盼的,与长大后得来的总是不同?为何再好的玩伴也要分开,一个个都去远,各自的路,南辕北辙?”
宛如姐姐回答不来,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当真自愿嫁给豫章王吗?”
“是不是自愿又有什么分别。”我抿住唇,强抑胸中悲酸,垂目一笑,“我与子澹终究无缘……豫章王是英雄男儿,嫁了他,也是不错的。”
就让宛如姐姐当做我是甘愿的吧,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甘愿,知道我的负情。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恼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贤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缠丝绕缕的痛,不锋不锐,却慢慢地在心底至深至软处,洇开沉郁的钝痛。
“那便恭贺郡主大喜了。”
宛如姐姐的泪光凝在眼中,抬腕将那支凤钗插到我鬟间,望着我的眼,笑意凉薄。
那之后,直到大婚,宛如姐姐都没有再来看过我。
婚期很近。
豫章王不能在京中长留,还要回到宁朔,镇守北境,突厥人在北边正蠢蠢欲动。
行完大婚,我仍会留在帝京的豫章王府中,他回他的北方大营。
于我而言,也许只是换一个住处,从家中到他的王府,会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也不会太多,只要忍受过了大婚,过了那一夜……忍一忍也就什么都过去了,徐姑姑是这样对我说的。
她和宫中的嬷嬷开始教导我新婚妇人需懂得的那些事了。
这原是母亲该教我的,但母亲气病了,不肯教我,甚至闭门不肯见我,更不见父亲和姑母。
我的婚事没有因她的执著、无效的反抗而改变分毫——一切如常筹备。
我这待嫁新妇仅学习大婚前后礼仪就已筋疲力尽。
晨昏朝暮,在混沌匆忙中无声滑过。
我等待嫁期如囚徒等候蹈刑。
一恍惚一怔忪间,总有青衫翩翩身影浮现眼前,我知道子澹不会出现,却又忍不住幻想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带着我远走高飞……这只是我的梦,某一夜曾让我笑着醒转的美梦。
我只梦见子澹这一次,却梦见另一个人三次。
梦中的那个人,遥远模糊,却有异常清晰的名字,萧綦……看不清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却有犒军时那惊鸿一瞥,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在我的梦中,一次周身浴血,一次变作通天巨人,一次策马向我冲来,每次都令我一身冷汗惊醒,呆呆挨到天明。
萧綦,这个名字,就要与我相系一生了。
从此我将不再是上阳郡主,而将以豫章王妃这个新的身份,与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我出阁那日,倾城争睹。
大婚按公主之礼,夜半始妆,梳合欢广髻,簪珥加步摇,绣衣黄绶。
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谢恩,黄门宣旨,登舆出宫,钟鼓奏鸣。
仪仗过处铺设百子锦帐,红绡华幔,翠羽宝盖,六百名宫人仪卫前后簇拥着我所乘的宝顶六凤马车,逶迤如长龙,一路洒下的金屑花瓣,飞扬了漫天碎红。
我身上嫁衣像一袭锦绣重甲般地压制住我。而我头上凤冠是百余枚南海珍珠以金丝连缀,点翠绘彩,加翡翠璎珞,金丝凤凰的双翼连了两鬓珠钿,额前垂珠,冠后长簪,沉沉盖住了我的目光,使我只能垂首敛容,藏在自己双手所执的合欢团扇后。
送亲迎亲的仪仗连绵看不到尽头。
我就这样被送入了豫章王府。
在浑浑噩噩中,被人导引着,行了一道又一道繁冗琐碎的礼仪:跪拜,起身,行止,进退——恪谨恪严,不过不失,早已疲惫的躯壳仿佛不是我自己所有。
团扇遮挡了我的脸,脂粉掩盖了我的倦。
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①。
一道纨扇隔着中间,却扇,要等到洞房里夫妇单独相对。
那个人出现在眼前,我仍然看不清他,他也看不见我的模样。
只从扇底看见他吉服下摆的森然龙纹与云头靴尖,透过扇子影影绰绰看见,他有极高的身量,站得挺拔昂扬——当日远远望见,已令我震慑生畏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成了我的夫婿,在满京公卿的注目下,与我交拜行礼,结白首之誓约。
这个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骤然闯入我的人生,此刻终于离我这样近了。
原来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我不再惧怕。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洞房之中明烛高照,我敛容正坐,等待夫婿入内,行合卺之礼。
丝竹喜乐之声从外边直传入内院,喜宴深宵未歇。
喜娘仆妇们环绕在侧,各进吉辞,烦琐的礼数仿佛没有尽头。
我又累又乏,支撑着凤冠吉服的重负,盼望这一夜快些熬过去。
再过片刻,就要面临平生最忐忑的辰光。可想到那个人——顿时,我心底收紧,乏意全消。
我强自振作精神,不想新婚之夜就委顿如此,在那人跟前示了弱。待我抬起目光,却见喜娘们在交头私语,似有什么不太寻常。
我怔了片刻,我终于察觉外面的喜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我看向陪侍在侧的锦儿。
她也满是迷茫,悄声道:“郡主安心,奴婢出去瞧瞧。”
“且等一等。”
我摇头,又等了片刻,起身想要卸下沉重的凤冠。
喜娘们忙拦住我,正劝阻间,听见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侍女叫着“郡主,郡主”,直闯进来,朝我胡乱一欠身,急得礼数也没有了。
我蹙眉看,是母亲身边的侍女,在府中侍奉多年,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出了什么事能教她乱成这样?她面如土色,张口便是,“郡主,不好了,长公主惊怒之下晕了过去!”
“母亲怎么了?”我大惊。
“只因,只因……豫章王……”侍女抖抖索索道,“豫章王方才喜堂之上,接到军报,突厥大军犯境,他……他当堂脱了喜服,连夜便要离京出征!”
我恍惚以为听错,“你是说,豫章王要走?”
侍女颤颤点头,声不敢出。
我一时呆立,脑中空白。
喜娘们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洞房里陡然死寂。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个个噤若寒蝉。
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连洞房也未踏进一步,就要走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了新婚之夜。
说什么离京出征,就算突厥犯境,十万火急,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
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差了这一时半刻。
堂堂的豫章王,是他自己要求娶王氏之女,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他图的什么,不管在不在乎,总也是他自己要娶的。
我委曲求全,却换来如此羞辱。
一道军情告急的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不在乎他是否顾全我的颜面,但我绝不容忍任何人羞辱我的父母,轻慢我的家族。
我站起身,扔下遮面团扇,直往门口走去。
喜娘们将我拦住,有的叫王妃,有的叫郡主,纷纷跪倒,叫嚷着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走出洞房,于礼不合,冲撞不吉。
我陡然怒了,拂袖喝道:“都给我退下!”
众人震慑无言,噤若寒蝉。
我一把推开结彩张灯的洞房大门,夜风扑面,冷簌簌吹起嫁衣红绡。
我踏出洞房,疾步走向前堂,环佩璎珞随急行的脚步撞击摇动。
仆从见了一身嫁衣而来的我,惊得失色,退避呆立,不敢阻挡。
喜堂上宾客都散了,侍从都乱了,入目一派冷清寥落。
我看见堂前有数名甲胄佩剑的武士,当先一人似要闯进来,被人拦阻,一时间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之命,务必当面禀报王妃。”戎装之人的声音强横不近人情。
我立在堂上,冷声道:“何人求见?”
堂前一静,众人惊回首,见到我俱都呆了。
那一身铠甲的人,竟不跪拜,只按剑低头,朝内欠身禀道:“末将宋怀恩求见王妃,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从权,请恕末将甲胄在身。”
我冷冷地看着他,“豫章王有何吩咐?”
那人沉默了一刻,硬声道:“启禀王妃,王爷收边关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刺史作乱,引突厥犯境,三镇失守,北境十万火急。王爷即刻回师平乱,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特遣属下相告,待得胜回朝,王爷自当向王妃请罪。大局为重,还望王妃见谅。”
好个豫章王,自己不辞而别,麾下一个小小将领也硬声硬气地欺上门来,当真嚣张。
父亲说得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粗野武人,对世家皇室都已没有礼敬之心,狂妄至极。
我置身在虎狼般的武人之中——这就是我嫁入的将门。
夜风透衣而过,我紧握了拳,心中绝望的灰烬里迸出火星,烧成烈火。
我缓步走向门口,在明烛光亮下站定。
凤冠压得颈项生疼,忍无可忍,他们声声说大局,声声要我见谅。
“好,既为大局从权,这身虚礼也用不着了!”
我抬手除下凤冠,用尽全力往地上掼去——凤冠砸落在地,碎溅了一地明珠,璎珞玉片也跌得零落绽裂,滴溜溜的珠子四下溅跳,打在这班武人的革靴上,溅到铁甲佩剑上,激灵灵的脆响不绝。那人惊呆了,见我怒掷凤冠,鬓发纷乱地站在堂前,竟不知低头回避,目光直勾勾地定在我脸上。
我含怒迎视。
他的目光在触及我眼睛的刹那一颤。
“末将惶恐!”
他低头,单膝一屈朝我跪下。
后面几人跟着屈膝跪地,身上冷硬铁甲刮划发出铮铮之声。
周遭王府仆从也吓得纷纷跪倒,一声声叫着王妃息怒。
我冷冷地环视面前跪了一地的人,最终目光凝在这个一身铁甲闪着冰冷寒光,跪如石刻般纹丝不动的军人身上,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他说他叫宋怀恩。
他的主公,我那良人,用这样的方式让我领教了豫章王萧綦的跋扈强横。
我克制着双手的颤抖,除下了束发之缨。
女子一朝许嫁,便以五色长缨束起头发,待新婚之夜由夫婿亲脱妇之缨,是为结发②。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不怒反笑,扬手将五色缨掷在宋怀恩脚下,“婚姻乃礼义之本,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君子重之,慎始善终!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这结发之缨,我为他代劳了③!”
喜娘们慌忙劝阻,直道于礼不合,于人不吉。
“豫章王乃不世英豪,自然吉人天相,我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何谓不吉?”我冷笑,新婿走也走了,凤冠摔也摔了,脱不脱缨,结不结发又有什么差别。
“末将不敢,请王妃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望王妃珍重。”
宋怀恩俯首拾起五色缨,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一笑,冷声道:“将军敢直闯喜堂,还怕这区区小事吗?”
宋怀恩面红耳赤,一手按剑,深深俯首,“末将知罪!”
罪不在他。
看着这年轻武人锐气尽挫,跪在堂前的样子,我没有丝毫快意可言,即便是当面折挫了萧綦又怎样,事已至此,婚是悔不了了,命也改不了了。
面对这场门阀与武人的联姻,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得如此彻底而狼狈。
一时间我心中惨然,万念俱灰。
我望向天际无边浓夜,仰头间发髻已然松散,一头长发披散两肩,发丝被夜风吹得纷扬。
“将军请回,我不送了。”
我转身,穿过明烛犹照,锦绣高悬的喜堂,缓缓走向后堂。
嫁衣长裾拖曳着我的脚步,每走一步,便耗去一分力气。
这一夜,我将自己锁在洞房,任凭任何人恳求都不开门。
徐姑姑赶来了,哭得柔肠寸断的母亲来了,哥哥和父亲也不顾礼法地来了。
我将他们全都拒之门外,谁也不想见。
可笑的喜娘们竟惊慌地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质锐器,怕我寻短见。
真是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不再愤怒,只是累了,累极了。
不想再对任何人强作骄傲的笑颜,我就这样倒在龙凤红绡金流苏的床上,裹着一身锦绣嫁衣,涂一脸胭脂红妆,茫然地望着帐顶连枝合欢,鸳鸯交颈雁比翼,心中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我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心底只觉得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朦胧里,我依稀能够听见,守在门外的锦儿哽咽地对谁说着,“郡主歇下了,且让她睡吧,别再惊扰她……”
锦儿很好。
我侧身向内,将自己藏进罗帷深影里,心口泛起一丝暖意。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赤足走在潮湿阴冷的雾霭中,看不到光亮与边际。
注:
①出自南朝梁代何逊之诗。
古代女子出嫁有以扇子遮面的习俗,称“却扇”,见于晋至唐代。
②《礼记 曲礼上》“女子许嫁,缨”;《仪礼 士昏礼》“主人入室,亲脱妇之缨”,缨为夫妻关系信物,后夫妇脱缨演化为夫妇各剪发绺结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为苏武诗。
③引自《礼记 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