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民看了看宋知贤刚才写的字,是常见的横幅“宁静致远”四个大字,字体狂放,笔触遒劲有力。忍不住又说:“您看这几个字显露出一股豪侠之气,每一个笔画都透露着韵味,您完全有资本自信的。”
宋知贤摘下眼镜,“这四个字,是最常见的,可是大家却很少去体会这其中的真意。你知道这四个字从哪儿出来吗?”
王为民想了想,“是不是诸葛亮写给儿子诸葛瞻的《诫子书》?我记得里头有两句是说‘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当时诸葛亮都已经五十多了,而诸葛瞻只有八岁,应该很难理解这两句话吧。”
宋知贤笑着说:“非也,非也。世人都以为这是诸葛亮的话,其实这是他引用的《淮南子》中《主训术》一篇的话。‘非淡泊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非平正无以制断’,这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做官的道理。诸葛亮告诉儿子的仅有这两句,是因为他还小,首先要学会怎么做人。而后面的两句要等他长大才能告诉诸葛瞻,可惜诸葛亮死得早,诸葛瞻也就没办法再接受他的训导了。”
王为民听了,笑着说道:“好在还有诗书传世,让我们后人可以了解这样精辟的格言。”
宋知贤笑笑说:“了解又如何,世人有几个懂的?”他走到书桌边椅子上坐下来,示意王为民坐到自己对面,为他斟了一杯茶,慢悠悠地说:“诸葛亮对这两句话尤其推崇,在自己的草庐之中也以它作为对联。他一生都要求自己静思反省、清心寡欲,可是现在的人又有几个能做到?只不过都是拿了这几个字挂在墙上来附庸风雅而已。”
“现代人生活压力大,难免浮躁,能像您这样有境界的也自然是少数了。”
“我们都是官场中人,这几个字对于大家的意义其实更大,你可是一向被誉为‘文人’的,你怎么看这几个字呢?”
被宋知贤这么一问,王为民反而显得局促了,他可不想在宋知贤面前卖弄自己,便笑着说:“我哪儿算是什么‘文人’,只不过像您所说的一样,附庸风雅罢了。这几个字也不过是常常看见,也来不及想它真正的内涵。”
宋知贤笑着说:“你看,我说中了吧!”他悠悠地饮了一口茶,接着说:“对于咱们来说,所遇到的诱惑陷阱比常人要多得多,有些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进入到各种的局里。这种不由自主,已经成为很多人放纵自己的一个借口。而我们不能,如果你想‘致远’就必须‘宁静’,要是连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抱怨自己走不远呢?你看看谭天成,他算是离你最近的一个实例了,因为贪图一些享受,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可他还跑到市委抱怨对他不公,岂不知这些不公不过是他自己自作自受而已。”
对于谭天成到市委抱怨一事,王为民此前还未听闻过,但听宋知贤的语气,他似乎并未掀起什么风浪,便也不打算再追问。可他细品宋知贤的这番话,却总觉得他有什么深意在其中。而宋知贤看王为民听得认真,又在凝神想着什么,便又笑着问他:“为民啊,你若遇是谭天成,你会怎么做?”
王为民想了想,“当然是以前程为重了。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不止是自己辛苦,边上还有别人在辛苦呢,要是轻易抛却了,实在不是个负责任的行为,对自己、对提携自己的人、对国家,都不负责任。”
宋知贤显然对这段话很满意,笑着点点头,说:“这就对了。”看宋知贤的心情不错,王为民便借机说起自己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他嗫嚅着说:“今天有件事,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宋知贤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现在正在修建的市立生态公园边上,有一个小区已经完工了,可是其中有一座楼昨天下午忽然倒了。这件事在网络和媒体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现在业主们也闹得沸沸扬扬的,搞得清江市整个建筑界都受到了质疑,大家都怕自己住的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人心惶惶,很不安定。”
宋知贤点点头,“这事我知道,小蓝回来跟我讲了,他们报社也做了报道。她说那座楼是整个连地基都翻了出来倾倒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些地产商简直太不负责了,地基怎么会那么浅呢!这是在拿人命开玩笑啊。不过,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王为民说:“这个小区在规划的时候,是在一条河附近的,据技术部门说土质很不理想。这一段时间以来,又连日大雨,让那里的土质更松软了……”
“这不能作为理由!”宋知贤打断王为民的话,“土质不好怎么了?为什么不提前查勘好?我们清江每年降水量有多少,他们也不是不清楚,为什么不做好调查呢。今年的雨水固然是多了一些,但因此就可以让大楼倾倒也未免太荒唐了,其他的大楼为什么还站得稳稳的?照这么说的话,应该清江所有的楼都倒了才对。”
被宋知贤这么质问,王为民也顿时语塞了。对高强所提出的原因,他自己本身也不是非常认同,但目前事情爆发后大家急于寻找补救的办法,根本就没有人耐心地查找原因。业主和群众们一闹腾,高强早就乱了阵脚,他还哪儿有心思呢。
看王为民半天不说话,宋知贤其实已经明了他的意图了,此时所引起的轰动远超了之前的汇达大厦事件,他语重心长地对王为民说:“你还记不记得汇达大厦那件事?当时的情形你是了解的,现在历史又重演了,你作为规划局的局长可不能再任其发展了。你要知道现在这个时刻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临门一脚踢不好,前途都有可能葬送。要是倒在了这样的小事上,你怎么甘心呢?”
王为民点点头,眉头紧锁,不知道怎么回答宋知贤。半晌,他才抬头说:“姨父,这件事里我们规划局确实有责任,我听说已经捅到省里去了,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查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对你一直都寄予厚望,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听宋知贤这么许诺,王为民的心里才觉得安稳了一些,他抿了一口茶,却一点都品不出茶味如何,只是觉得苦涩。想起刚才宋知贤问起自己对“宁静致远”四字的理解,王为民发觉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而且知道王为民会来找他,那个问题不过是在试探他的态度而已。好在王为民一向敬重宋知贤,对于他的提携也深怀感恩之心,他相信自己的回答是令宋知贤满意的。
宋知贤放下茶杯,忽然问王为民:“张副市长怎么看这件事?”王为民心里一颤,没想到宋知贤会忽然问起张旸来,他知道这两个人向来都不怎么合得来。他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知道宋知贤既然问起,就必然是了解了什么情况,否则他不会盲目地提出张旸来。王为民笑着说:“这件事,我跟张副市长已经汇报过了,他的态度很严厉,要求彻查。”
“哦。”宋知贤若有所思地说,“那他的机会可来了。”王为民不知所以地问:“他的机会?什么机会?”宋知贤说:“你不知道他一向都在等着机会来颠覆别人的吗?在市委的这几个领导里头,张旸跟我的关系最一般,他是怎么看别人的,我不知道。但他对我,绝对是没有好意的。”
王为民紧张地问:“那这件事,能给他提供什么机会?”“能给他的机会虽然不大,但也不是不可能。你我之间的关系,是尽人皆知的,此事虽然跟我无关,但恐怕也会让张旸有机可乘。”他看着王为民的眼睛,严肃地说:“所以,以后你和这个人打交道可要多留意啊!”
这是宋知贤第一次和王为民正面聊起张旸,并表明自己对张旸的态度。对于此前自己和张旸之间的往来,王为民不敢肯定宋知贤是否了解,但他知道一点风声都没有漏出去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不想给宋知贤留下自己脚踩两只船的印象,更不希望自己因此而失去宋知贤的帮助,对于目前的王为民的处境来说,最有可能伸出援手的便是宋知贤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宋知贤对王为民说:“你现在最主要任务,就是划清你和那个开发商之间的关系,让你们之间清白起来。”
王为民尴尬地想要解释,刚说“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宋知贤便摇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不关心你们之间有什么,但别人会关心,别有用心的人更会无中生有,认为这件事之中起主导作用的并不是那个开发商,而是你。所以,你就要更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王为民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尽快办好这些事的。”“上一次汇达大厦那个人,姓张的,引来的麻烦有多少,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上一次你倒是轻松过关了,但不代表这一次可以。”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副“宁静致远”的字,说:“你不是要字吗?这一副送给你怎么样。你要是做不到‘宁静’那就不能有‘致远’的妄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