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生存道路走得非常曲折逶迤而充满戏剧性,原本很简单的生存原理反倒因着物质世界的丰富而变得复杂起来,路走得越远,所面临的黑暗诱惑就越多,有些自打一出生始便向往光明的人在漫漫长路上会渐渐迷失方向,逐步走向黑暗。
距离冼家集以东十里路,山路逶迤而上,两旁大树茂盛,青绿葱茏,路边一条小溪潺潺欢流,水花激溅,清澈见底。连云山庄的花厨子每天凌晨天尚微熹,便架着马车沿着这条山道赶往冼家集采购新鲜蔬果,然后原道折回,赶回堡中打理午餐。
这天,山道上有些异样,籍着微弱的晨光,花厨子隐约看出路中央矗立着一道雪白的身影,一动不动,更象尊雕像。
“喂,那位,”花厨子叫道:“劳驾让个路。”
白影还是没有动作,山风徐徐,那白影衣袂飘飘,仿佛凌空,这种情景愈发诡异起来,莫非大清早的碰到鬼了不成?花厨子暗惊,联想到近来冼家集闹得沸沸扬扬的鬼魅灭门案,顿时头毛倒竖,即便是自己从未做过亏心事,但人类对死亡和那个世界的恐怖是与生俱来的,谁也摆脱不了。
“吁——”花厨子拉住马车,虚声唤道:“喂那汉子,我乃连云山庄之人,此地是连云山庄地界,由不得你撒野,快给我让开。”
半晌,那白影缓缓飘转身形,朦朦微光中,身影缈绰看不真切,但那张脸,竟是不见五官,这一点确让花厨子几乎骇昏过去,“鬼,真的遇到鬼……”
白影飘向前来,幽声叹道:“我要找的正是连云山庄之人。”
花厨子想逃,可是脚重如铅,竟是无力再动,唯一能动的便是那张泛紫的嘴,“找……我干嘛……不关我……”脑中一阵剧痛,便失去意识。
那白影站在马车前,静静望着横在眼前的死尸,一动不动约有半盏茶功夫,尔后伸出素白的右手牵住马车走到山道小溪旁,手中暗劲猝吐,那马惊嘶一声奔入沟溪中,带着马车和车上的尸体唏哩哗啦地跌入溪谷。
风声飒然,山道上人踪杳灭,寂静依旧。
栀子、茉莉和芙蓉来到冼家集已有五日,这五日里,她们帮助镇上民团和从雪河国都城来的两位侦探勘察镇上发生的三起灭门血案,虽然已有些眉目,但此案的一些关键疑点始终没有突破。
神庙的牧师遵守了他的承诺,彻底祛除邪恶法师施在巡林客莫学贤身上的咒语,这天清晨,神殿后的一间简陋的小客堂里欢声笑语,喧嚣不休,本该庄重肃穆的神殿被这些客人的笑语声唤醒。
“冼牧师,”芙蓉笑道,“作为一个神职人员,你没觉得神庙太过冷清了么?难道本地人对贵教信仰不深吗?”
“唉,作为一个牧师我对此也感觉惭愧,”牧师低下头,温文尔雅地摆弄着黑色布道服下摆,好像上面有许多灰尘,其实他的衣服已经够干净,只是个习惯动作,每逢思考问题时都会如此这般地折磨他的衣服。“本地人他们对神的信仰并不坚笃,相比而言,反倒是居住在森林里的那些异族对神祗的崇信更坚定,枭族人和半兽人都极端推崇自己部落的祭司,并以宗教信仰为生存的重要力量来维护。”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珠盯着芙蓉,“因为治疗之神在诸神中的地位特殊,始终被人们摆在中立的位置上,善良和邪恶两大阵营对治疗之神都持忽视态度,而对于中立阵营的人来说,相信力量和智慧更甚于对神祗的依赖。所以绝大多数治疗之神的神祗都是香火惨淡,仅靠着医疗神术勉强维系神庙的经营。”
“治疗之神受到人们的忽视是十分不公平。”茉莉道:“医疗和智慧始终是维护世界平衡的主要力量。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生老病死谁都逃避不开,我看并非是人们信仰不坚定,而是冼牧师疏于走动,成日在此闭关自守的缘故吧。”
冼光雷显是对茉莉的说法不以为然,“牧师难道该象街头贩子四处兜售自己货物那般四下走动,兜售自己神圣的信仰吗?”
“一点没错。”栀子、茉莉和芙蓉异口同声道。
“我看并不是人们不接受你们的神,而是他们并不了解,”芙蓉笑道:“你没把神的精神和对世界的意义充分介绍给他们,这完全是你一个神职人员的失职。”
“难道真是我的失职造成镇民们的信仰缺失么?”冼牧师低头沉吟半晌,再抬头时灰色的眼睛里神采熠熠,豁然开朗起来,“你们说的有道理,一直以来我一直在奇怪为何人们对信仰如此淡薄,却没反省自身方面原因,经你们这么一说,茅塞顿开。”
“我们金水城也是个中立城市,城里的神殿辉煌宏大,服务的神职人员有数百之多,若是他们都象你一样巩步自封的话,岂不都要饿肚子。”栀子抚弄着手中的“百变龙筋”信口道,“他们每天的工作除了作祷告之外,还会誊写许多宣扬神迹的册子四下散发,有的会去走街串巷四下行医,唯有如此方能把自己的信仰传播到民间去。自然而人神殿的香火便旺盛起来。”
“你们一大清早的在此说什么神不神的,无聊不无聊。”矮古隆冬的蛊王叭嘎从门外探进头来,“今天你们还去镇子里么?”
栀子和茉莉都向芙蓉看去,这三人中以她的智慧最为慎密,也更可靠。所以经这一段时间的磨合,三人无意间便以她马首是瞻。
“今天必须去,我有种预感,事情将会有进展,就在今天。”芙蓉断然道。
栀子把“百变龙筋”盘上腰间,问叭嘎道:“莫大侠到哪儿去了,怎么一大早便没见他的踪影?”
“好像到林子里去打猎了,说是这神庙的牧师个个面显菜色,显是缺少油水的缘故,想去打点野味来改善伙食。”
众人皆笑起来,芙蓉道:“那咱就不等莫大侠了,现在就出发。”
三女带着叭嘎向镇中走去,神庙在冼家集最南端,进入镇子必定要穿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众人尚未靠近树林,栀子忽然低声道:“有杀气。”
茉莉和芙蓉神情一怔,茉莉奇道:“你什么时候连杀气都感觉得出来了?”
“我感觉这小林子里跟我们平常走时有些不同,有股肃煞之气隐隐透出。”栀子道:“我也不知是怎的,最近对周围的事物感觉特别灵敏,哪怕是很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感觉得出来。而且嗅觉和以前有所不同。”她转过身面对茉莉和芙蓉,眼里充满期待道:“你们说这会否就是兽变后出现的必然反应?”
“有这可能,”芙蓉凝重道:“你已经开始有金丝猫身上的某些特性出现。”
“如果这样便最好。”栀子轻笑道:“我不光感觉这林子里有不同,而且还闻到淡淡的人的气味,是几个男人。”
茉莉显出紧张神情来:“芙蓉姐,会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该是时候了。”芙蓉低声道:“只不知这些人是何来头。若按栀子所说有煞气,那多半是对咱不利之人,说不定还是杀手。”
“啊,那怎么办?”茉莉紧张道,“退回神庙里去?”
“别怕,”栀子道:“有我和叭嘎在,他们伤不了咱们的。”
“还是小心点为妙。”芙蓉道:“若是刺客,就有点防不胜防了。栀子,你确定林子里是男人?“
“从气味上判断肯定是的。”
芙蓉沉思片刻,道:“我记得莫大侠跟我说过,高手都有隐匿行踪和气味的本领,如果不能很好的隐匿自己身上的气味,想来这几人高明不到哪儿去。这些人多半与本血案有关,所以必须想法擒住他们才行。”她望着栀子道,“你会武功,自保该没问题,叭嘎就更不用提。待会儿动起手来你们一定要擒活口,莫要把他们的性命全伤害了。”
“芙蓉姐,那咱俩呢?”
“咱俩不出现难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但也用不着咱亲自犯险,所以你的幻术该派上用场了。”
这片林子并不大,树荫却茂密,天色本来便很阴沉,如此一来林子里的光线更暗了。栀子和叭嘎谈笑风生地走在前面,他们身后不远,茉莉和芙蓉默然无声的跟着。四人渐渐走到林子中央。忽闻“嗖嗖”连声轻响,栀子娇叱一声,身形连闪,倏上忽下,几枝劲射而来的袖箭全被她闪了开去;叭嘎更快,乍闻声响便没了身影,此时飘浮在空中,迅速向树端发出声响的地方扑去。
那些躲在树上之人显然没想到几个魔法师中竟有功夫高手,而那射向后面两个法师的袖箭眼看着穿体而过,两女还是自顾向前行走,顿时把几个隐在树端的刺客镇住——这几个法师绝非平常人物!
正自惊疑间,其中一人双脚突然被甚物什缚住,霍然往树下扯去,此人反应也快,死命抱住一根树枝,大叫道:“救命呀!”隐身在树上之人顿时大乱起来,有两人正待往更高的树枝攀去,忽见眼前出现一张肥嘟嘟的大脸,细迷的眼睛暴出一道精光,竟然惊惶得跌下树去……
这些施袭之人显见都是些乌合之众,一袭不中便分寸大乱。一时间小林里惨叫声、呼救声、跌跤声响做一片。
蛊王叭嘎飞身空中,把树上之人纷纷赶下树来,竟有十人之众。此时栀子手中的“百变龙筋”显现出奇异的变化,只见一根看似平常的黑绳顿时暴长数十倍不止,倏忽前后,犹如灵蛇般四下游走,那些跌下树端的偷袭之人纷纷被龙筋死死捆缚住,动弹不得。这些施袭之人心中本就震骇不已,又见另二女法师缓缓走来,走到他们面前竟是从他们身体中穿体而过。这些人从未与法师打过交道,这次乍一交手便出现如此这般的匪夷诡异,震慑力确实不小。
栀子挥舞“百变龙筋”把一群鬼哭狼嚎的偷袭者缚住,倏然感觉身后轻微风声掠起,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灰影幽冥般无声跃来,身手之快竟在须臾间,栀子心念电转,也顾不得难看,一招“懒驴打滚”翻身滚地,一片雪光从她刚下立身处梭捋而过,生死距离,竟在毫厘之间。
与此同时,林外的茉莉和芙蓉也遭到武林高手的袭击,两只七星镖分从左右两侧无声地飞向林口探首向林内张望的二个毫无戒备的年轻女法师……
那栀子本身便有极好的武功基础,如今又身兼素以灵敏称著的金丝猫的兽性本能,还险些被那施袭的真正高手伤着,更遑论两个毫无功夫底子纤纤细弱女子,眼见得两只七星镖分别射进二女的身上要害,“嘙”地两声轻响,一阵青烟飘开——又是两尊幻影。
躲在树后发出暗器的蒙面人心下一怔,暗道不妙,他正待转移方位,只听近处弦声轻响,风声劲袭,躲闪不及,肩膀一阵剧痛,“啊”地痛呼出声,一支长箭深深地插入他的肩膀,深及筋骨。高手对诀,毫秒之差胜负便分,他一着失算,藏身处便已暴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已有高人隐身高处等着他暴露形迹,痛下煞手。
身中一箭的施袭着咬牙站起身来,还待钻进丛林里,一把寒光闪闪的锋利短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持刀者身材颀长,相貌英俊,脸上一条刀疤,正是林中精英——巡林客莫学贤。
栀子与偷袭她的灰衣人此时也展开了一番激斗,灰衣人和偷袭芙蓉茉莉的高手一样,也是黑纱蒙面,但身手却高出许多,此人手握一把阔刃缅刀,刀光内敛,刀风呼啸,身随刀走,闪转飘忽,身法极是灵动,竟是一路“三十六路无极刀法”,此刀法出自十幻镇的江湖门派“魁星阁”,刀法讲究的是身眼随刀、刀行如眼,一把看似平凡的缅刀竟似通有灵性,纵是栀子身形百般变换位置,那把刀始终能找到她的方位跟随而上,一旦让刀光贴近身体,便是一片雪光暴炽,寻隙而攻。栀子的武功出自武学大派“飞来峰”,“飞来峰”一系的武功讲究内外兼修,门下弟子很难在江湖中看到,但一旦出现江湖,便是绝世高手。真正的“飞来峰”高手内外功皆强,更擅长于贴身肉搏,可是栀子主要修行的还是魔法,对于武学只不过是感兴趣信手捻来而已,谈不上真正精通,如今手中的“百变龙筋”用于捆缚十名喽啰身上,而她以前用以护身的袖剑自打发现“百变龙筋”的妙用后便被她扔弃了,现今手无寸铁,哪敢学真正的“飞来峰”弟子那般以肉掌空手夺白刃,仗着身法有金丝猫的灵敏迅捷,上蹿下跳,堪堪躲过那把缅刀。
“喂,丫头,你只有蹦上蹦下那一点本事么?”蛊王叭嘎双臂抱胸站在一群绑紧的喽啰边上讪笑道。
“你要有本事你来跟他斗来着。”栀子心中暗恨那灰衣人怎的恁般欺软怕硬,知道那矮个子不好惹便紧盯自己,她哪知这些杀手是专冲自己等几个魔法师来的。
“叭嘎,你快帮她一把。”从林外走进的芙蓉命令道。
蛊王叭嘎摊着双手耸肩道:“叫我怎么帮,我又不会武功,放蛊么?”
“不。”芙蓉茉莉和栀子异口同声叫道。
“那家伙的武功看来是最高,大概便是这些贼人的头领,要了解真相最好活捉此人,莫大侠,你能帮栀子么?”芙蓉道。
“没问题。”莫学贤拔出短剑,挥剑向那灰衣人砍去。
灰衣人对付没有兵刃的栀子自然绰绰有余,莫学贤加入战团情势便急转直下。莫学贤不象江湖人物那般有内功气息,但巡林客这一职业镇日出没丛林,深悉林间战斗技巧,凭籍周围树林地形的掩护,兼之自己娴熟的战士技能和力大剑猛的优势,没过几个回合便把灰衣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三十六路无极刀法”原是籍着使刀人的内力发出相应的威力,内力愈强,刀光愈盛,那灰衣人沉浸此刀法二十余载,即使闭起眼睛也能淋漓流畅地耍个水泄不通,他见面前这个年轻游侠身背长弓,欺他不擅武功,下心要在数招里解决了他,怎知此英俊战士虽无内力相辅,战斗技巧却极佳,攻守有度、进退有据,兼之力刚气猛,自己行云流水的几招连环刀竟被他丝毫不漏地接了下来,心中暗急,对方几个人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自己这一方除了自己已然全军覆没,存心想退,却怕他们从那些手下知道自己的来历,若想把那些手下杀了灭口,别说自己于心不忍,即使狠得下心也不见得能得手。他这般想着,心里便先自短了几分,那栀子和莫学贤是何等人物,见他刀势略缓便知其已盟退意,顿时手上催劲,合功而下。栀子自莫学贤接下灰衣人的缅刀后便改为侧面寻罅辅攻,她身形本就轻巧,如今又身兼金丝猫的灵性,更是如虎添翼,身形飞转,在灰衣人和莫学贤身边圈起一道旋风,灰衣人久战不下,心中暗急,咬紧牙关,使出“无极刀法”最后一路“闲云缥缈”刀光绵延不绝、排山倒海般向莫学贤压去,巡林客认得厉害,健躯倏然闪后,短剑脱手向刀光中摔手打去,然后双手合胸,凝神暗蕴精气。灰衣人见他把短剑向自己射来,暗笑此人莫不是被自己此招吓昏头,兵刃都扔了岂非自寻死路?那短剑碰到暴炽的刀光便磕飞一边,眼见刀光已临莫学贤胸前,只见他“哈”地大喝一声,双手猛推向刀光,一蓬暗赤色光气从掌中飞出直直撞上刀光——正是巡林客莫学贤的独门绝技“巨杵大法”。
暗赤色光气和雪亮的刀光撞在一起,发出“嗡嗡”刺耳之极的声音,灰衣人连退数步,刀光已散,栀子借此机会闪身出招“灵猴摘桃”,左手手指已搭上灰衣人刀背,灰衣人阵脚已乱,还待挣开,栀子右手掏出一把魔药粉,噗地撒向灰衣人的脸上,那人只觉口鼻里一阵药味拂过,身体顿时失去了力道,丝毫动弹不得。
“哼,你们这些人以多攻少,算甚么好汉。”灰衣人忿忿道。
栀子嗤笑道:“我是小女子,并非好汉。”素指轻轻捋着略为凌乱的秀发,动作优美之极,站在一旁的莫学贤看得痴了。
“你们要杀便杀我一个人,与他们无关。”灰衣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