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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月末的江南,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烟花绿柳,是踏春出游的好时机。想要一个好心情,仅有美丽的风光是不够完美的,若是有相伴而行的人儿,那就锦上添花了,特别是有一个自己心仪,又绝对比风景更旖旎的美人儿作陪,简直就是眼睛和心情的饕餮大宴,妙不可言哩!

就算艾净是那种貌似远离凡尘的仙子,就算她的面容如同被石化一般,从未有过一丝的笑意,可是对于向牛丕来说,只要这个赤脚的冰美人在身边,就算她是尊石像,他也很满足了。

妙趣的是,他们此刻所驾的不是宝马香车,而是一辆从卖柴的农夫手里临时买来的破柴车,车辕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变形的车轮每转一圈都要发出难听的“吱嘎”惨叫声,拉马的老骡子得了严重的皮肤病,毛皮上有多处脱毛,露出灰褐色的斑疮,引来苍蝇骚扰。就是这样一辆老破车,驾车的向牛丕却感到无限幸福,而乘车的艾美人,也摆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赤着玉足、一身雪衣、白裳飘飘地端坐着在无篷的车斗上,惹来目光无数。

马车沿着南湖东提踽踽独行,湖中荷叶扇清风,波漪涟涟,春光无限好。

“嘿,艾姑娘,看见那座湖边的小楼了么?”向牛丕遥指湖的北岸,艾净敛指轻拢额际的发丝,转首眺望,眼神迷离若雾,这一小小的动作充满雅致,美不胜收,把个向牛丕看得痴了。

湖边长堤青青,水杉直峤、苍翠掩映,一楼临水而立,重檐飞翼,婉约湖烟中。

“那就是烟雨楼,”向牛丕痴迷地看着她,口中侃侃而谈,在他身上唯一老实的是手,硬是没有伸出去,熬忍住触摸她的冲动,“再过两个月就是江南的梅雨季,到时候,定当带姑娘到那烟雨楼上去,品着碧螺青茗,耳听雨打瓦帘,湖上雨烟迷蒙,景致妙趣无比。”

艾净只当他在自说自话,甚至连眼皮都懒得眨上一眨,这一路行来,耳中就只有这个男人在不停地唠叨,比一大群麻雀还要嘈吵。确实,从未见过有哪个男人像身边这个贼头那么爱说话的了,多半男人碰到她那冷若冰霜的态度,碰上几次没趣后便不再啰嗦,偏就他,居然放胆挑战自己的冷漠,无视于自己的寡漠,话题是一箩筐过后再连一扁担,居然从没重复过。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南湖书院”位于南湖北岸的长堤边,几幢青砖碧瓦的简陋房子掩映在苍柏翠樟间,此刻,书院门堂前白帏高悬,挽联高挂,书院学子们神情哀戚,满脸天将塌下来的表情,虽说邱栋的尸首还在平江府里,但书院一俟噩耗传来,便已开始为导师筹办丧事了。

陈埙出身书香门第,个子瘦小,肤色黝黑,猴腮脸,浓眉大眼,此子少年老成,年纪与他所掌握的学识大不相配,可说是方圆百里最聪明的一个才子,极得邱栋爱惜,其舅父史弥远更是当朝一品宰相,位高权重,可谓家世显赫。只是这陈埙对其舅软弱的政治立场历来看不顺眼,舅甥间的关系很紧张。

听说是好友向牛丕来访,陈埙慌忙从书院里迎了出来,“向兄啊,可曾见过恩师最后一面?呜呜……我那亦师亦友的好老师啊……”他语声未落,已是当街掩面而泣,向、艾两人没想到他矫情如此,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呃,没……没有。”向牛丕老实说道。

“怎么会?”陈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诧异道,“恩师这次到寒山寺去,不是专门约了你去的么?噢,对了,据说普远大师和剑豪杨正侠与恩师一起罹难的,为何独独你却安然无恙。”

向牛丕瞪着他的红桃眼袋不悦道,“难道要我也随他们一同死了才说得过去么?”

“我没这意思,” 陈埙赶紧道,“向兄请多多宥愆,恩师的噩耗传来时,我都给懵了,到现在还疑在梦里,也许一梦醒来,老师还活着。”

“他确实是死了,我亲眼见到的。”赤脚美人艾净不合时宜地插话道,又惹得陈埙眼泪汪汪的嚎啕状,向、艾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如此悲苦,偏这陈埙,只怕自己爹娘死了也弗过于此,都说文人最矫情,此话可以在这陈埙身上得到验证。

看着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向牛丕急了,拖住陈埙便往湖边跑,见湖边泊有小舟,不由分说地扯住陈埙跳上小舟,胡乱指了个方向,要那船娘先驶离岸边再说。

陈埙抽泣了许久,方才收泪,举袖擦拭着红肿的眼泡问向牛丕,“向兄可知是谁杀害恩师的?”

“我不知道,”向牛丕摇头道,“我晚到了两天,别说知道真相了,连他们的尸首都没见着。”他见陈埙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诧状,赶紧说道,“这就是我到嘉兴找你的原因,普远大师飞鸽传信,要我到寒山寺去见他,说是有要事相商,可是却又没有讲明是何要事,待我赶到姑苏时,他们三个知情者已经全部罹难了,所以我想,他们的死必定与想告诉我的那件要事有关联,究竟何事,我至今还满头雾水。我想陈老弟与邱学士亲如父子,无话不谈,兴许邱老去寒山寺前曾与你谈起过那个话题,所以特来嘉兴找你。”

只要一提起邱栋,陈埙便情绪大恸,向、艾两人只好按捺性子,待他情绪稳定了再说。陈埙独自垂泪了一会儿,见旁边两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甚觉没趣,暗忖武夫毕竟是武夫,个个铁石心肠,没心没肺的,在他们面前就算哭瞎了眼睛也是白搭。想明白这一层,他便不再垂泪,眼睛瞟了眼划船的船娘,对向牛丕道,“此地说话不方便,不如你我到烟雨楼上去寻个幽静座位,边喝茶边谈此事如何?”

这个提议正中向牛丕下怀,能与美人凭湖而坐,共品香茗,这是人生乐事,可遇而不可求。陈埙见向牛丕的眼神飘向一旁的艾净,方才醒觉身边居然还伴着一位骇世绝俗的大美人,向牛丕为他们草草做了介绍,听闻这个白衣赤脚仙子竟是寒山寺惨案的幸存者,心中又多了一份好奇与向往,于是缠着她问东问西,好不嘈吵,那艾净原本就是不爱说话之人,被他缠得烦不胜烦,于是对他的问题一概用上“不知道”这三字来打发了事。

小舟在烟雨楼前泊岸,三人下了船。

烟雨楼始建于五代后晋年间,距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此楼之名来自于唐代诗人杜牧的那句千古绝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楼楼高七丈,有三层,重檐画栋,朱柱明窗,气势非凡,登楼远眺,湖景尽收眼底,可谓“微雨欲来,轻烟满湖,登楼远眺,苍茫迷蒙”。

陈埙带着两名远道而来的客人拾级而上,来到三楼的茶楼,此时晌午刚过,茶楼空荡荡的,唯有西南角落一扇临湖的窗边坐着两名男客。

向牛丕习惯性地打量着楼中环境,特别关注那两名男客一眼,其中一人身穿锦袍,身形清瘦,相貌轩昂,腮边颌下三绺青须非常飘逸;另一人身披黑袈裟的头陀,此人身材细高,手脚奇长,面色灰褐色,如同被毒杀的死人一般难看,更使人诧异的是,此人五官居然很模糊,便如罩着一幅黑色薄纱,以向牛丕的这对精亮的贼眼,竟也辫不真切其面貌上的特征来,他感觉邪门,低声问身边的艾净,“艾姑娘可认识那二人?”

艾净摇摇头,“很陌生,你认识?”

“不认识。”

陈埙带着他们挑了东南角的窗户边坐下,然后对艾净殷勤道,“艾姑娘若是第一次来嘉兴,一定得尝尝我们嘉兴的粽子,我敢说,放眼天下点心谱中,嘉兴粽子绝对该排第一位。”

艾净眉头轻蹙道,“素闻江南人喜食甜食,此话一点不差,我这一路南来,扬州狮子头、无锡酱排骨、姑苏松子糖和酥糖、西湖醋鱼和东坡肉,无一不是或甜或糯的东西,真奇怪江南人的身材居然还是偏瘦小的那一种,若换做江北人如此嗜甜的话,个个都成大胖子了。”

这陈埙是个书呆子,没听出她话中的婉拒之意,开口便向茶博士点了一大堆嘉兴粽子,而且还是豆沙、栗子、蟹黄馅的,他对艾美人道,“你们来得正巧,刚好能品到碧螺春新茶,江南人保持身材是有秘诀的,只要你多喝绿茶,多读书、多动脑子,便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了。”

“怪不得江南满街都是满口黄牙、少年白头之人。”向牛丕炫耀着他那口雪白的牙齿戏谑道。

陈埙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待店小二走开后,一边剥着粽子,一边小心地瞄着西南角那二名怪人,低语道,“我们这里说话,不会给别人听见吧。”

“不会,不会。”

艾、向两人知道他要步入正题了,赶紧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纵令这新茶碧绿悦目,清香扑鼻,入喉甘醇,到他们口中便和白开水没啥两样,他们的心思不在山水情趣间,而在陈埙所要提的话题上。

陈埙见他二人那副毫无雅趣的样子,感叹大煞风景。他深深地打量艾美人几眼,方才压低声音对向牛丕道,“向兄可是‘华山书院’的成员?”

“华山书院?”向牛丕错愕道,“你看我象是书院里出来的书呆子么?”

陈埙惊“咦”了一声,“你不是‘华山书院’的?可我听我恩师说你与‘华山书院’有很大渊源哩,难道你没听普远大师跟你提过吗?”

向牛丕头摇得像拨浪鼓,“压根都没听说过,当今天下书院成百上千,凡有学子的地方就有书院,难道这个‘华山书院’有何特奇之处吗?”

陈埙迟疑了片刻,自语道,“按照规定,我应该三缄其口,不应该对外人多说什么的,可如今恩师已死,看来向兄要找到杀害恩师的凶手,还必须从此中入手找线索,再说向兄也不算是外人,既然如此,我就不保密了,把实情告诉你,”说到这里,他用很骄傲的口吻说道。“这‘华山书院’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因为我就是‘华山书院’最新一代成员。”

“你是‘华山书院’成员?”向牛丕不解道,“你不是‘南湖书院’的么,我看你连华山是什么样都未必知道。”

陈埙用毛巾擦净手指上的粽子油腻,然后凑近他们说道,“我是恩师最近发展的新成员,事实上,如今的‘华山书院’早在宋真宗时代就已经变成一堆废墟了,而我所说的‘华山书院’,其实是个口口相传的神秘组织,虽然这个组织的成员越来越萧条,甚至已到了即将解散的地步,但它在百年以前最鼎盛的时期却是精英荟萃,名士云集啊。”

向牛丕和艾净面面相觑,开始听出一丝味道来了。

陈埙见他们两人一副莫名所以的模样,心下得意,又说道,“再爆个猛料给你们听,寒山寺惨案中的普远大师、杨正侠和我的恩师都是‘华山书院’之人,不仅如此,当世有许多名流文士都是‘华山书院’的秘密成员,其中著名的有陈景元,苏洵、苏轼、苏辙父子,黄庭坚,文同,曾几,尤袤,现在尚在世的有刘翰仁、陈居中等人。”

艾、向二人听得张口结舌,以上这些人或为画、或书法诗词,无一不是本朝十分杰出的人物,难道这些人都是那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地下团体“华山书院”的成员么?陈埙不会是在夸大其词吧。

“听陈老弟这么说来,这个所谓的‘华山书院’貌似很有名。”向牛丕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可是我行走江湖多年,也认识许多文人学子,历来只听说白鹿洞、石鼓、嵩阳、应天、岳麓这些书院的大名,从未听说过什么‘华山书院’。”

“要是人人知道了,又怎算地下团体呢?‘华山书院’里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并非出身仕读于‘华山书院’,”陈埙语带兴奋道,“说得更精确点,‘华山书院’演化到今天,早已和书院本身不搭边了,他其实就是一个地下秘密团体的名号。”

向牛丕眼睛瞪得浑圆,“地下团体”,这倒很有趣,他身为盗贼,天性便对这种和神秘搭上关系的事物感兴趣。

陈埙正是想看见他们二人那副错愕的表情,他为自己成为这个神秘团体中的一员感到万分骄傲,于是竹筒倒豆般继续爆料道,“你们可知道是何缘故,让这么多的名士归集于‘华山书院’门下?”

向牛丕瘪着嘴角猜道,“大概是金银财宝。”

“俗,”陈埙拍桌道,“也只有你这种满眼金银的家伙会说出这么污秽的理由来。”

“金银很污秽么?”向牛丕讶异道,“没有金银你还真没法活,喝西北风去你。”

陈埙闭上嘴,和他在这上面计较简直就是玷污自己的嘴巴,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向兄可听说过本朝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与扶摇子陈抟之间的一段有关于‘弈棋输华山’的传说么?”

“这是太祖皇帝此生犯下的最大笑话,天下谁人不知,”向牛丕眉飞色舞地笑道,“传说太祖皇帝还是一名普通兵丁的时候,性好弈棋,加上他智勇双全,棋艺极高,等闲好手,均不是他对手,于是便有些骄傲起来,夸口说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常发出难逢敌手之感慨。有一次他随军至华阴,经过华山时闻听山上有一道士,人称陈抟老祖,象棋下得极好,远近闻名。他不觉技痒,登上华山去找老道下棋。陈传老祖观过他的面相后,心有所动,口上却说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军卒,不愿与之对弈。年轻气盛的赵匡胤一听急了,信口说道要以整座华山为赌,陈抟老祖这才勉强答应与其弈上一盘,据说这一盘棋始终是赵匡胤占据上风,直到残局时,陈抟老祖忽然用讥讽的话刺他,这一计果然见效,赵匡胤受不得刺激,开始心气浮燥起来,最后居然漏杀一子,被陈抟老祖反败为胜,输掉了整座华山。”此人口齿伶俐,讲故事时两条浓眉上下飞舞,唱作俱佳,把段民间传说说得煞有其事一般。

陈埙待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吭声,“大宋开国初期,华山境内可以不赋粮税、不服兵役、不遵王法。世人只当作是太祖皇帝弈棋输给陈抟老祖后,遵从赌约所至,事实却与这个传说大有出入,那传说不过是太祖皇帝为了掩盖某件事实,以讹传讹而已,真相远没有这么简单。”

向牛丕和艾净同声“噢!”了一声,好奇地问他,“真相是什么?”

“这个么……”陈埙丧气道,“我就不知道了。”

向牛丕不悦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卖关子。”

“我没有跟你卖关子,”陈埙委屈道,“我刚加入‘华山书院’没多久,具体细节还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真相是有关于当年赵匡胤如何由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兵卒一跃而成为一名开国皇帝的。”

“你又扯到这个‘华山书院’了,”艾净插嘴道,“难道这个所谓的真相与‘华山书院’有关。”

“不是一般的有关,而是关系大得去了。”陈埙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事实上,‘华山书院’自从陈抟老祖的再世弟子陈景元创立以来,就一直保存着一件与此真相有关的信物,宋真宗待陈抟老祖仙逝后,下令一把火烧了‘华山书院’,并残酷迫害书院成员,污蔑书院为谋逆团体,幸存下来的书院成员们迫于形势,不得不分散各地,走到地下继续活动。表面上看,‘华山书院’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分散各地的成员不断地在各地发展新成员,而且不拘于地域和职业的局囿,三教九流皆有‘华山书院’的成员,数代成员前赴后继,始终保护着这件信物,由于朝廷的严厉打压,‘华山书院’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小,活动也越来越隐秘了。到后来,‘华山书院’中掌握这件信物之人的也仅局限于几名核心成员而已。可是,只有核心人物知道这个秘密有利也有弊,有利处就是更保密了,弊处就是一旦保护信物者出了不幸,这个秘密就要断送了。”

向牛丕听到这里,啜了一口茶,插话道,“我有点明白了,莫非普远大师、邱大学士和杨大侠是这一代‘华山书院’中保护这个信物之人,而当他们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为了把让我找到这件被他们藏好的信物延,就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哑谜?”

“其实不然。”陈埙摇头道,“恩师虽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但我在不久前偶尔从他口中得知,这件信物在宋徽宗时代就已经莫名地被遗失了。”

“遗失了?”艾净和向牛丕同时惊呼道。

“是的,很不幸。”陈埙遗憾地转过头,眺望着窗外如璧石般的湖面,过了好半晌方才把眼神收回来,“据恩师说,最后一个掌管这件信物的是张择端、李翰承和鲁江声三人,那时正值金国与辽国大战,金国已露峥嵘,张择端的一个好友,龙虎山的清虚道长夜观天象,预见到金灭辽后必会犯我大宋,届时毫无提防,日夜笙歌的宋廷将会岌岌可危,当时的张择端与李、鲁这二位爱国的‘华山书院’核心成员商量,决定亲自到汴梁去,想法把金将攻宋的消息告知于宋徽宗赵佶,希望这个镇日里沉湎书画的皇帝能早作提防。他去汴梁没多久,便被徽宗皇帝招进翰林图画院,从此与外面的‘华山书院’弟子失去了联系,正如清虚道长所预见的那样,金灭辽后,乘胜挥师南下,宋徽宗惊慌失措,赶紧让位于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攻陷汴梁,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连同二帝一同被金人掳去的,还有大批的艺术品、宫廷画工和其他技艺百工,据说张择端便在其中,此后,再也无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也可以说,那件东西就从这个时候被遗失了。”他说完话,深深地啜了一口茶,靠在椅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张择端?”向牛丕低声重复了一遍,再看看艾净,从她眼里同样读出迷惘,显然,她也没听说过这个人物。

三人各自陷入一阵沉思中,即便是爱唠叨不止的向牛丕也暂时安静了下来,过了一炷香功夫,还是他首先打破沉寂,“我还是不明白,”他低声问陈埙,“你刚才说我与‘华山书院’大有渊源,不知此话何指?”

“这个么……”陈埙沉吟道,“要从宋廷南迁后说起,宋高宗建炎年间,硝烟四起,战火纷飞,‘华山书院’的精英们纷纷参加了抗金的战斗,不幸的是,李翰承和鲁江声二人相继在抗金战斗中战死了,诗人曾几成为继张择端后的下一代‘华山书院’的核心人物,那个时代正是多事之秋,当时没人注意到张择端那一方面已出现异常,待到想起他时,此人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曾几方才想起‘华山书院’的那件信物来,于是冒险北上金国国都,希望能找到被金人掳去的张择端,哪知,他找遍了金国国都的大街小巷,也没找到张择端的身影。只从几名同被掳去的画工口中得知,确实有一名叫张择端的画师随着宋徽宗一起被抓到金国,可是到金国没多久,此人就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继而呕吐腹泻,高热不止,身体迅速羸弱下去,当时的郎中指出,张择端有可能染上了疫病,恐怕时日不多了。时值盛夏,金人生怕这所谓的疫病会传染,于是把奄奄一息的张择端赶出了国都,任其自生自灭,从此不知所踪……有关于他的线索至此似乎已经断了,可是曾几并不死心,继续寻找,并不断地拜访那些被金人掳来的宋人技艺百工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找到一些相关线索,据说张择端被宋徽宗招入翰林图画院后,与数名十分具有才华的翰林编修和画师交好,有两人甚至与其成了八拜之交,这两人也和张择端一起被掳到金国,其中之一名叫向和韬,此人在宣和年间的殿试上中探花,入翰林院任翰林编修职,曾参与了由太师蔡京主持编撰的《宣和画谱》和《宣和书谱》的工作。”说到这里,陈埙看着向牛丕道,“据我恩师说,这个向和韬有可能就是你的曾祖父。”

向牛丕心中怦怦乱跳,这么多年来首次听到有关于自己身世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嗓子里梗咽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陈埙并没在意向牛丕局促的目光,继续说下去,“曾几当时猜测,张择端在翰林院中交密友,那必定是想在这个全国文人最集中的地方暗中发展‘华山书院’的势力,也有可能这两名所谓的八拜之交已经成为‘华山书院’的成员,甚至更有可能,他们二人已经从张择端口中知道了那个‘华山书院’所保护的信物。所以曾几开始寻找那两人,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两人自从张择端失踪后,已乘金兵守卫松懈时,同时冒死溜出了金国国都,不知所踪。直到此时,曾几方才放弃在金国的寻找,重新南下,希望能找到向和韬等二人,可惜他至死也没能达成愿望。”

他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细细啜了一口香茶道,“‘华山书院’的这件信物到张择端这一代算是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秘密,而‘华山书院’的成员也从此开始凋零起来,变得越来越少了,虽然随后的新成员如普远大师、我的恩师等人四出寻找,始终不得要领,不过他们也不是毫无所获,从一些收集到的资料中显示,张择端的这两名八拜之交知道那件信物下落的可能性非常大,只是隔开的时间越长,线索越模糊,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想找到两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直未开一言的艾净忽然问道,“张择端在翰林院的那两名八拜之交,除开向和韬,还有一名是谁?”

“这个,恩师却从没有告诉过我那人的姓名,只是偶然一次提到,那人曾教过高宗皇帝赵构画过画,想必恩师是因为我舅父史弥远在朝廷任职礼部侍郎,不想让我知道得太多的缘故吧。”陈埙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对向牛丕说道,“噢,对了,前段时间恩师曾到湘赣一带游历了一圈,就在半个月前,忽然喜滋滋地回来,他告诉我,有望重新找回遗失的信物,他已经找到一条非常有价值的线索,我估计,他这次姑苏寒山寺之行,就是想把这条线索告诉你和普远大师。谁想到,这一面,居然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呜呜……”说到这里,他悲从中来,又掩面抽泣起来。

他在这里娓娓而谈,向牛丕却心情紧张至极,思涌如潮水,向和韬,这个名字在他心中转了无数个来回,他鲁莽地打断陈埙的抽泣,问道,“邱学士凭什么认为这个向和韬是我的曾祖父?”

陈埙举袖抹了抹眼角道,“听恩师说,当年普远大师一直在北方一带云游,结交了许多英雄豪杰,并关照他们帮助寻找张择端和两名八拜之交及其后裔的下落。二十五年前,大别山的一支抗金义军从强盗的屠刀下救出一对带着小儿的夫妇,当时那名男子已死,而女子也已奄奄一息,据她临死前说,他们夫妇二人准备带着儿子举家迁往临安,希望在朝廷里谋得一官半职,没想到会在大别山下遇到强盗山贼,最后她说,小儿的名字叫向牛丕,是宣和年殿试探花向和韬的曾孙。这支抗金义军的头领正是杨正侠,他想起普远大师曾关照他的事情,于是把这名三岁的少儿交给了普远大师,这也就是你自小就随普远大师学艺的原因了。”

向牛丕叹谓一声,靠在座位上,手指摸着上唇短髭,暗骂这世道真黑,原来自己的父母并不是死在金狗手里,而是死在大宋山贼手里的。那普远大师一直要自己牢记民族仇恨,简直就是狗屁不通,普远想必是羞于让自己知道父母是死于汉人之手,所以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