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清明觞歌
19312200000029

第29章

两进狭匝的小院,一颗一人合抱的白果树,一口缺了口的小石井,一幢简陋的两层小楼,这就是张著的所有家当,谁又看得出,这么一间破陋的小楼房里,竟然藏着一幅价值连城的惊世名画。

杏月儿坐在石井旁的一块青石上,口中忽然嘀咕一声,“讨厌!”

“什么?”端立在其旁的艾净不解地低头打量她。

杏月儿用嘴唇努了努院角的那棵白果树,轻声道,“那树上有只夜枭。”

艾净抬头上望,只见茂密的树枝华盖下,一只灰褐色的夜枭端立树枝上,两只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看,艾净秀眉轻蹙,低声说道,“不过是只扁毛畜生而已,恼它作甚。”

“我在完颜纲的相府就看到一只,现在又看到一只,好像兆头不好哩。”杏月儿咕哝道。

说到完颜纲宰相府,艾净忽然有了兴致,她蹲下娇躯与杏月儿并肩,问她道,“田歌最后一个离开相府,他可带来什么消息么?”

杏月儿一手捋着额前秀发,一边斜目看着小楼方向,在那里,向牛丕正弯身闪在楼裙下的窗户边,口中嘬着一根细管子,正在向窗户里吹迷药。她对杏月儿说道,“田歌说,张公琮和夏震之斗,最终以张公琮飞腿踢伤夏震而告终,他说夏震口喷鲜血,看来伤势挺重的,多半活不了了,四大带刀侍卫里被伤了三人,由于金兵越聚越多,张公琮闹了一会儿,也就带群雄退去了。田歌离开那会儿,正好听见完颜纲令人快马去江南,约请史弥远亲来中都重谈《嘉定和议》之事。”

艾净遗憾地咧咧嘴,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张、夏二人之争的战况之惨厉是可以想见的,其间各施的武学精髓实在神奥妙绝,令人惊叹,她虽非武痴,也对无法全程观看两虎之斗颇感遗憾,这时向牛丕从小楼走到她们身边,扬着手中细管子笑道,“成了,我这迷药虽无毒性,但中者多半要睡上四个时辰才能醒来,所以这幢楼子现在是我们的天下了。”

杏月儿疑惑道,“你现在把他们全部迷翻,待会儿要是找不到那幅画儿,再要把他们弄醒来拷问,岂不麻烦?”

向牛丕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实际上田歌已经找到那幅画儿了。”

黑猫田歌此刻趴在二楼的一个窗台上,对楼下众人得意地“喵呜”了一声。大凡有经验的盗贼,往往仅凭眼光,就能一眼从房屋的布局和摆设上看出哪里装有暗格、哪里藏有宝贝。张著家居简陋,而田歌和向牛丕却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名盗,张家的那点小机关,自然瞒不过这两个大盗的眼神。

等到房内迷香散开后,向牛丕带着二女走进二楼的卧室里,只见一张帏帐深垂的红木大床上,白白胖胖,颇具福相,年届中年的张著夫妇已经陷入深度睡眠状态,这时即使凑在他们耳边放声高歌,也不会让他们醒来。黑猫率先跳上红木大床,跑到里侧张妻的身旁,用爪子在张妻身畔敲了一下,向牛丕爬上床去,把张妻的肥躯拨到一旁,掀开她身下的锦褥,一方两尺见方的暗格呈现在眼前,他拉开暗格盖板,从中拎出一只楠木小箱子。

向牛丕抱着楠木箱子跳离红木大床,这时杏月儿已将床边的一张八仙桌上的蜡烛点着,昏黄的烛光翩翩摇曳着,向牛丕把楠木箱子放在桌上,撬开箱上的小铜锁,掀开箱盖,那卷惊世名画——《清明上河图》展现在他们眼前。

向牛丕小心翼翼地拈住绢轴一端,缓缓展开长卷,只闻长卷淡香沁鼻,绢上画色恬淡,远山浸雾,近楼林立,树木掩映,人来人往,表情各异,画卷由汴京远郊风景为开端,只见茅檐低垂、阡陌纵横,画面由远及近缓缓向汴京市内延展,汴河两岸的风土人情、虹桥边畔的繁忙景象、厚实高大的城墙,接着是繁华热闹的街市景象,在画面中段以很长一段篇幅描绘了汴京城街景风貌和百姓的生活场景,色彩淡宜,构图谨密,错落有致,紧接着笔锋一转,色调开始变得跳跃明快起来,画景传述着皇家明苑的金碧辉煌,艮岳奇峰的灵秀缥缈,最后到金明池畔的繁胜闹景,整个画面构图精美,工笔细致,用色到位,真是一幅完美的京华旧梦繁胜锦绣图。

在这幅画上尚有张著的一段题跋:“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1186年)清明后一日燕山张著跋”。向牛丕的目光在那“向氏图画记”上逗留了许久,这“向氏图画记”多半就是自己曾祖向和韬遗留在金廷里的《向氏评论图画记》一书了。按照张著当年题跋的时间来推算,这幅画从完颜纲府中偷出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二十多年里完颜纲家居然没人发现“七珍阁”中的那幅《清明上河图》是赝品,可见当年张醉盛临摹伪画的手法之高明,简直可以神乎其技来形容。

三人一猫聚首在桌前,从头至尾浏览着这幅壮丽篇章,时而发出一两声惊叹,就连杏月儿这个对字画兴趣缺缺的人,也被画中的意境所痴迷了,她由衷地感叹道,“真没想到九十年前的汴京城如斯繁华,现今的临安和中都加起来也不及当年的汴京城啊!”

黑猫的耳朵忽然转动了几下,对着杏月儿“喵呜”地叫了两声,杏月儿猛地挥掌把蜡烛扇熄,惊声说道,“有人来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众人侧耳倾听,三人里艾净武功最高,听力也最佳,她向南侧方向打了个手势,杏月儿和向牛丕按照她的提示向小楼南侧方向仔细聆听,果然,有衣袂飘动的声音迅速移近,向牛丕迅速收起《清明上河图》,连同那只楠木箱子一起抱起,三人一猫蹑手蹑脚地向房门走去。

艾净首先掩近房门,侧耳向外倾听,向牛丕和杏月儿正要拉开房门,却被她给拦住了,“不好,”艾净沉声道,“夜行人已在楼下的天井里了。”

向牛丕和杏月儿听得矫舌不下,头皮直发碜,皆想刚才听见衣袂声时还在左近的瓦檐上,怎么一转眼功夫就让那人掩到天井里了呢?来者突然由有声转行无声,可见功力精纯之极。

向牛丕对艾净和杏月儿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既然正门走不了,他们就从后门或者索性穿墙出去。哪知艾净却做了一个已被包围的手势,这让向牛丕和杏月儿感到惊诧不已,包围了?难道来者竟然不止一人,而是一大群人?虽说心里存疑,但他们相信艾净的直觉。

正当屋内三人惊疑不定时,却听天井里的那人朗声说道,“襄阳张公琮夤夜来访,但求张著张大官人能见上一面。”

屋中三人头皮同时一炸,向牛丕呻吟一声道,“我的菩萨,真是冤家路窄,这个张公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走亲戚了。”

杏月儿白了他一眼道,“谁叫你多嘴,告诉他中都城里还有一亲戚的,我被你害死了。”

艾净轻声道,“这些武林人多半和我们作的是同一打算,准备今夜离城而去了,所以张公琮才会在深更半夜来拜访亲戚。”

杏月儿咧着嘴道,“我们不吭声,他们以为屋里没人,自然就会离去。”

这时又听张公琮喊道,“张著张大官人,在下张公琮,得知你是张择端的后代,特上门来拜访,还望一见。”

房内死寂无声,半晌没有回答。张公琮惊“咦”一声,嘀咕道,“怪了,刚才明明在远处见这小楼里有灯光的。”

这时,忽听小楼另一侧有人声传来:“老张,这小楼周围好像有一丝迷香的味道哩。”

那声音粗嘎难听,便如公鸭叫一般,屋内三人听出这是“扬子三怪”之一的鄂州丐王鲁大脚的声音,三人的心脏同时打了一个格登,暗叫“要糟!”

果然,楼外四周传来警示声,不断有人在说话:“小心,这屋里居然有贼。”“这迷香的味道象是王屋山‘裘家’的‘五鼓失魂散’,这种迷香可是高档货,呀,这个盗贼来头不小嘿。”“说不定贼子还在屋里,大家围住这幢楼子,别要乱了阵形,让那贼厮钻隙逃了。”

艾净说得很准,小楼四周都是高手,已把小楼团团围住了。

杏月儿低声咒道,“这帮该死的武林人,走到哪里都是成群结伙的,还让不让别人活啊!”

向牛丕和艾净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久前他们刚在宰相府中与白道武林群雄解除误会,这会儿再次遇上,却是真有其罪了,如今《清明上河图》在他们手里,他们当然不可能放弃,可要想带着图从这么多武功好手的包围圈中逃出去,三人里轻功卓绝的艾净都未必能办到这一点,更何况是向牛丕和杏月儿了。有心把图放弃,以后再来盗取吧,又担心张著经此一事后,把《清明上河图》藏得更隐秘,再说张公琮等武林群雄一旦看见他向牛丕,肯定会联想到张著这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引起这个当今第一盗的觊觎,到时定会把张著弄醒当面与他们对质,《清明上河图》这一秘密是肯定保不住了。

三人耳听得门外群雄在商量是否冲进楼里,不由心里一阵发怵,赶紧退出卧房,闪到卧房后面的一间小书房里,向牛丕低声咕哝道,“说不得,我们得冒险搏上一搏了。”

艾净和杏月儿同声问他,“怎么搏?”

“这幅《清明上河园》的前半幅里,肯定是没有清明印的相关信息的。我们把这前半幅还给他们,留下这后半幅想法带出去。”

艾净犹豫道,“你真确信前半幅没清明印的信息?”

“我相信我的直觉。”向牛丕如此一说,艾净便不再怀疑了,他能成为当今名盗,与其敏锐的直觉是不无关系的,有时候一个人的直觉能左右一个人的行为方向,好的直觉往往是成功的奠基石。

这时楼下的房门已被人一脚给踹开了,有人走进房间,也有人飞上瓦檐,更有人跃上二楼窗台,他们此刻已陷入重重包围,想逃也无处可逃了。

向牛丕迅速将手里所捧的楠木箱子放到地上,抽出《清明上河图》,展开绢轴,在图画当中的位置用“马良神笔”一划,“唰”地一声,这幅长达三丈的画卷竟被一分为二了。

杏月儿吐了吐舌头,轻呼道,“作孽呀,这么一幅惊世名作,就让你这贼子给毁了,这幅长卷长达三丈,平白地少了一半,你以为那张著等人是傻子,会看不出来?”确实,三丈长卷是很大体积的一卷长幅,突然少了一半,体积上便可立刻看出。

向牛丕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轻笑道,“这个时候就得用上我们玄门的障眼法了。”他从挂在肩上的肩袋中抽出一卷空白的画轴,轻轻地舒臂挥展,将画轴摊开,然后把后半幅《清明上河图》的画卷展开摊铺在那卷空白画轴上,口中喃喃念着一段长咒,杏月儿见状低声对艾净解释道,“他这是在施展玄门的复制法术。”

果然,空白画轴的边幅开始变窄,长度在延长,最终与那半幅《清明上河图》的边幅完全吻合,这时向牛丕把半幅《清明上河图》真迹从空白画轴上揭开——只见那幅空白画轴已经变成一幅与真迹极为相像的长卷画,说“相像”,是因为此画与真迹还是有点区别的,真假两幅画卷的尺寸和外观一样,但画里的内容却有差异,假画的线条没有那么明锐,色彩略淡,景物略显模糊,如果仔细辨认,立可辨出真伪来,但他们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向牛丕把假画往前半幅真迹的断面处一接,口中轻念道:“天地两仪,融合圆贯。”真假两半幅画卷的断面处接合在一起了,当中连丝接缝都没有,端得神奇无比,只是真假两画并在一起后,其间的差异就很明显了,前半幅工笔精细,后半幅笔触模糊,若以专业的眼光,是一眼便可看出两者的差异的。

向牛丕当然注意到这一点,他叹了一口气道,“现在能蒙混一时算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我这障眼法只能持续一天的时间,一天后这后半幅假画就要变回半幅空白画卷,到时可就露馅了。”

向牛丕把那幅真假参半的《清明上河图》卷起来,他卷得极为考究,先将后半幅假画卷在画卷的里圈,这样前半幅真迹就在画卷的外圈了,如果要展开的话,当然也是先看到外圈的真迹,他如此精心布局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艾净和杏月儿虽然心有疑虑,却也不打扰他。向牛丕把画卷好后,把它塞入楠木箱中,盖上箱盖,这才把后半幅真迹递给杏月儿,对她疾声道,“你负责保管这后半幅真迹。”

杏月儿接过半幅画,惊声道,“我保管?这么长一卷画,你让我藏哪里呀?”确实,虽然画幅的体积已经减半,但一丈多长的画卷体积还是显得有点显目,向牛丕用手指了指她的细腰道,“你腰里不是有根‘银蛇带’么,你可以在这上面动动脑筋。”

这时卧房房门“啪”地一声被震开,有人闪入房内,忽听川东赌王舒光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老张,这里有一个少年被迷药迷倒了。”

卧房里传来张公琮的声音,“我这里也有一对夫妻被迷翻了,估计他们就是张著夫妇,谁能解开他们身上的迷毒么?”

屋顶上传来少林寺圆皓大师的声音,“阿弥陀佛,老衲这里有颗‘百清丹’,只要拿水化开喂他们喝下,立刻便会醒来。”他的话音刚落,便有脚步声向小书房方向走来。

艾净柳眉轻扬,对向牛丕和杏月儿道,“我先出去拦住他们。”言毕,雪白的身形略闪,竟从门缝中飘了出去……

门外传来彭泽鼓王朱洞洞的惊呼声,“呀呵!是你这妖女,真是冤家路窄哩,今晚上我们可是第二次见面了……咦,哪里逃……”接着就是鼓王击打腰鼓的“咚咚”鼓声,这声音里蕴着极足的内家真气,闻之心神摇旌,然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向牛丕抱起楠木箱子,对杏月儿笑道,“演戏就要演得象那么一回事儿,今晚上我们三个你是主角,我和艾姑娘是配角,一切的表演只为了让你更出彩,你自己好自为之。”说完,用马良神笔在墙上画出一洞,弯腰从洞中钻了出去,马上便有全真教尹志平的声音传来:“呔,是向牛丕那狗贼,快拦住他,别让这贼给逃了。”

又听得“太湖夜雨刀”李桐的声音在嚷嚷,“怪了,向贼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是大买卖,这一破楼里,有什么值得向贼出手的呢?”

鄂州丐王鲁大脚的声音道,“你小子别要以貌取人唷,这里好歹也是老张的亲戚哩,老张家历来都是藏龙卧虎出人才的地方。”

接着传来向牛丕大呼小叫的声音,把个小楼闹腾得不亦乐乎。

小书房内,杏月儿一边咒骂向牛丕尽给她出难题,一边解开系在腰里的法宝“银蛇带”,她把银蛇带与那后半幅《清明上河图》的真迹并放在一起,舒展手臂轻轻一抖,“银蛇带”发出一片银辉,变得又宽又长。杏月儿小心地将《清明上河图》用银蛇带包起来,从外表上看不过是一条腰带而已,她把银蛇带重新系上自己的腰际,由于后半幅《清明上河图》长达一丈三尺,竟是在她腰里绕了好几圈,把个细细的腰肢硬生生撑成了个水桶腰,这时的杏月儿,脖子上挂满了项链,手指上戴满了戒指,兼之腰肢“肥硕”,用肠肥脑满,富贵逼人来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

她做完这些准备后,心下犹豫着,到底是出去与那些武林高手打拼一场再投降呢?还是就乖乖地躲在这间小书房里,听外头的声音,似乎向牛丕和艾净那两方的战场都很猛烈,自己若缩在这屋里不出去跳腾两圈意思意思,以后只怕会被向牛丕嘲笑。她龇牙咧齿地对着房门做了个鬼脸,正要举步向门走去,猛见这扇门被踢得粉碎,门外涌进一大群手执利刃,凶神恶煞的武林高手,吓得杏月儿高举双手,口中嚷道,“好汉饶命啊,我投降。”

群雄见她披金挂银,满身宝气,一副俗不可耐的样子,俱皆一怔,岳阳楼新楼主张天军蹙眉道,“你是杏姑娘么?怎变得这么一副德行。”他对杏月儿一直是倾慕有加的,只是此刻却实在爱不起来,感觉此女恶俗之极,就算妓院里的老鸨也比她强上一些。

“我这副模样不好么?”杏月儿对他谄媚道,“赶明儿用这些金银珠宝,为公子的岳阳楼再造高一层楼,你说好么?”

群雄听她如此说,哄堂大笑,“川东赌王”舒光光笑道,“那敢情好,新盖一层算做赌坊吧,老子推庄你做老板娘,这岳阳楼生意必定超过以往。”

“太湖夜雨刀”李桐摇头道,“开赌坊不好,不如改成一个妓院好,你做老鸨肯定红,洞庭湖边的妹子那个靓啊!”

杏月儿白他一眼,愤懑道,“我象老鸨么?你这王八蛋,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行啦,姑娘要拔我舌头不难,我让你拔就是,”太湖夜雨刀嬉皮笑脸道,“但要用姑娘的嘴巴来拔哟,别的地方都不行哩。”众人大笑,杏月儿气得直跺脚,说不出话来。

门外的少林寺圆皓大师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了,他干咳了一声,对屋内众人道,“向施主和艾施主都已停手不斗了,张大侠请这位杏施主到下面客厅里一叙。”

杏月儿侧耳听外面,果然已经没了声息,她心里暗叹一声,都说见到夜枭不是好兆头,果然被言中了,今晚连番遇险,真是撞了邪了。

客厅里,张公琮负手而立在厅正中位置,在客厅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端正地摆着那只楠木箱子,四周数十名白道武林好手团团围成一圈,把向牛丕和艾净围在圈当中,看向、艾两人的模样,头发也散乱了,衣裳也龌龊了,想必那场争斗,还是吃了点苦头的,虽然身上并没见挂彩,手脚的活动也是自由的,但在群雄的重重包围圈中,就算插上双翅也飞不出去。杏月儿被押进客厅时,按例要搜身,因她是女人,兼之岳阳楼楼主对她有意,众好汉不想过分为难她,所以群雄让她自己挑一个人搜其身,哪知她别人不挑,专挑那少林寺和尚圆皓大师。老和尚无奈之下,通红着脸搜了她的身,杏月儿一边喊着“痒啊!”一边嬉笑着躲那老和尚的手,她娇憨地数落圆皓道,“你这老色僧,赶明儿我要到少林寺去见你们方丈,好歹也要告你个侮辱良家妇女之罪,你给我等好了。”

圆皓大师面红耳赤道,“是女施主自己选我搜你身的。”

“我不管。”杏月儿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句古训你不知道么?反正我一个黄花闺女被你沾了身体,如今算是被你给糟蹋了,你可得负责到底。”

圆皓大师吓得一个激灵,双手停了下来,杏月儿一边佯作解开腰带一边装腔作势地问他,“大师要我解开腰带么?”

圆皓大师赶紧摇手道,“我已经检查完了,不必解腰带了。”

“是么?已经检查完了呀?”杏月儿佯装大失所望地说,“可是大师,我这腰带后面可是有非常好看的东西哟。”

圆皓大师双手合十,口中连念佛号,心中暗骂这该死的小丫头,想坏了他几十年得之不易的修行不成。

杏月儿被搜完身后,被推入客厅,向牛丕对她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张公琮神目炯炯地盯视了她一眼,鼻中哼出冷气,慢慢地说道,“这样一来,你们这个盗贼团伙算是全部被抓捕归案了。”

向牛丕“扑哧”地笑出声来,他对杏月儿道,“抓捕归案,他们是官府中人么?”

杏月儿摇着头道,“他们才不是官府中人哩,我记得一个多时辰以前,他们还在骂我大宋的官员都是狗官。他要是成了官府中人,岂不是自己抽自己的耳光。”

“嗯,我知道了,”向牛丕面孔一板道,“他们是想私设公堂。”

杏月儿也跟着脸色一苦,表情凄婉道,“嗯哪,这帮家伙多半想要假公济私,暗害于我们了,这些人妄为白道中人,行事比黑道还黑,哎哟,我这可怜的小命啊……”这两人一唱一和,或捧或损地唱起了双簧戏,二人口齿伶俐,脑子转得飞快,说风便是雨地乱侃,群雄武功虽高,想找到能在口才上胜过他们的,却是万难,一时间整屋子里就只听见他们二人在嘀嘀咕咕、飞短流长。

“你们两个给我住口。”彭泽鼓王猛拍一掌他的腰鼓,鼓声里挟着真气,震得他二人耳膜嗡嗡直响,隐隐发痛,两人这才住口不语。

鄂州丐王鲁大脚对张公琮道,“老张,他们这个盗贼团伙还没全部归案哩,还有那只杀千刀的黑猫没见着。”

张公琮抚着颏下美髯道,“那猫儿不过是只畜生罢了,休去管它,不知张著夫妇和他家公子可曾醒来了?”

太湖夜雨刀李桐答道,“已经喂下解药了,再过一炷香功夫便能醒来。”

张公琮转目注视着向牛丕道,“你们夜闯张宅,意欲何为?”

向牛丕瘪了瘪嘴角笑道,“张大侠这是明知故问了,我们身为盗贼,所做无非鸡鸣狗窃之事,只是今晚运气不好,我们换两地儿,你们也跟两地儿,处处与我们撞车,真是晦气。”

张公琮手掌拍着八仙桌上的楠木箱子,眼中爆出一道冷光道,“素闻大盗向牛丕不出手则已,要出手必有大买卖,可是这幢寒碜小楼里,又有何宝物落入你那法眼了?”

向牛丕直视他的目光,毫不回避道,“张大侠该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道理,我们既已被你逮到,也就不说欺瞒之话了,你手里的那只小箱子里装的,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是么?”张公琮问道,“能告诉我里面是什么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杏月儿插话道。

张公琮“嗯”了一声,眼睛看着箱盖,迟疑道,“此物是这家主人之物,要打开也得由主人本人自己打开。”

向、杏二人同声在肚子里骂他“假正经。”向牛丕说道,“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得了,这是张择端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张择端你应该知道吧,应该算是你的亲戚。”

张公琮震惊道,“这就是《清明上河图》?传说当年张择端在汴京画完这幅画后,被宋徽宗奉为国宝藏入宫中,可惜过了没多久,金人便打到了汴京城,从此这幅画便下落不明了,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了。”

“是啊是啊,而且还是重新落入张择端后代的手里,这也叫物归原主了。”向牛丕说道,“这幅画价值连城,所以我才会来盗图的,既然这次不幸被张大侠逮住,那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染指这幅画便是。”他瞒住了此画中有关清明印线索一事,群雄只当他是贼性难改,专找值钱的东西下手,却没想到其中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幸亏白道高手们不知清明印一事,否则他们遇到的阻力就更大了。

这时川东赌王舒光光在人群外喊道,“老张,张著已经苏醒过来。”

“把他请进来。”

川东赌王舒光光扶着张著走进客厅里,这张著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不过一介书生,见满堂英雄个个气质轩昂,手执兵刃,眼神锐利的样子,心下先自害怕了几分,只当自己家里遭强盗打劫了,吓得两腿直发软,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

张公琮赶前两步来到张著身前抱拳道,“在下张公琮,东武人氏,先祖是张择圣,不知先生可听说过此人?”

“张择圣?”张著神情茫然地重复了一句,摇摇头。

张公琮继续提示道,“张择圣有一堂兄名为张择端,自幼习画,后入翰林画院。先生应该知道张择端其人吧。”

“张择端啊?”张著嘀咕道,“那是家祖。”

张公琮抚须笑道,“那我们该算是亲戚了,我小先生几岁,该算堂弟才是。”

张著戒惧地对他笑笑,他对这突然冒出的亲戚真有点不敢相信,可是看此人的派头,似乎是这一屋子好汉的头领,这种人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既然他要认亲戚,为保自家性命,权且先认下再说,这时他的目光落到八仙桌上的那只楠木箱子之上,不禁呼吸一窒,惊呼道,“哎呀,我的图。”他疾步向楠木箱子跑去,张公琮也不拦他,看着他抱住箱子,把箱盖打开,看了一眼箱中的画轴,又把箱盖给合上。

张公琮皱了皱眉头道,“堂兄只管好好检查这幅画儿,莫有什么闪失。”

“这幅画儿确是我先祖留下的遗物,应该没错。这画儿不过是先祖的涂鸦之作,并不值几个钱,嘿嘿……”张著一边干笑着,一边缩着脖子,使劲把楠木箱子往自己身后藏,生恐这些人把他家的家传宝贝给抢去了。

张公琮见他眼神躲着自己,又不敢放松看箱中之物,知其对自己还有戒心,他捋着颏下美髯,用手指指着向牛丕对张著道,“堂兄可看见此人么?他是中原著名的盗贼之一,今晚此贼溜进你府中,用迷药迷倒了你们一家三口,然后盗到那幅画轴,正当他们要逃跑时,适逢我来找堂兄认亲,把他们给堵在屋里了,也幸亏我们来得巧,堂兄的家传之宝才没被他们给盗出去。”

向牛丕对着张著一躬到地道,“小人确实对张大人的这幅画儿起了觊觎之心,是张大侠令我悬崖勒马,还请张大人原谅我则个,从此后小人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全非,做个济世救人的好人。”他这里认罪态度良好,是想在群雄面前留个好的印象分。

张著见向牛丕和张公琮两人一说一唱,就象戏台上唱黑白脸的,只当这两人有什么阴谋诡计,愈发紧张起来。

张公琮见他紧张得头上直冒汗,两腿直打战,知其被这满屋子的人吓得不轻,他心中感叹一声,对张著温言说道,“堂兄最好还是仔细检查一遍那幅画儿,这姓向的盗贼狡计百出,为人极端阴险,大凡经他贼手碰过的东西,多半会有问题,堂兄一定要相信我的话,小心能驶万年船,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他是白道先驱,对黑道上的那些鬼伎俩多有了解,他知道象向牛丕这种名盗,鬼名堂是层出不尽,防不胜防。

张著见他如此一说,只好打开箱盖,缓缓展开画轴,仔细地检查画中的内容……向牛丕、杏月儿和艾净这三人那颗心哟,随着画卷的展开,三人的心脏随之往嗓子口升,眼看着画卷就要展到一半了,三人眼睛瞪得浑圆,背脊上已被汗珠沁湿,心里那个急啊,真恨不得天地就在此刻塌下来才好。

突然,正在展画的张著停下动作,向、杏、艾三人心里一个格登,同时在心里哀叹道,“完了,被发现了。”

其实张著心里也很急,他视《清明上河图》为家传之宝,素日里从不敢拿出示人。此刻周围围着一大群陌生人,而且个个象强盗爷似的,大眼小眼齐刷刷地瞪着他手里那幅画儿看,怎不令他心里发毛?所以当他把画检查到一半,确认这画儿是真迹,没有出错时,他决定把画儿收入箱子里不让周围人看下去了,他停下展画的动作,重新把画轴卷收起来,并对张公琮道,“这画没问题,堂弟啊,谢谢你帮我从贼手里夺回画儿。”

向、杏、艾三人暗嘘了一口气,同时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没出问题就好。”张公琮同样舒了一口气道,“这幅画儿该算我张家之宝了,堂兄一定要妥善保藏着,莫要再落了歹人之手。”

“是啊是啊。”张著小心翼翼地揣摩他话中意思,他小声说道,“幸亏堂弟从歹人手里把这画儿给夺回来,小兄我以后一定收藏妥善了,保证再也不会让歹人给偷去。”

向牛丕见时机差不多了,对张公琮抱拳道,“张大侠,小的这厢知错了,我在这里当着诸位好汉的面向你保证,以后绝不染指张著张大人手里这幅《清明上河图》,你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的这一遭吧。”

白道群雄自从知道韩侂胄之死与向牛丕无关后,对这个他们一路追杀,几度险些丧命在他们刀下的盗贼还是心有歉疚的,其实向牛丕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不错,因其盗名虽盛,却从未听闻有杀戮行为,白道群雄多是讲理之人,知道得放过时且放过的道理。张公琮与众人交换了一下意见,突然问向牛丕道,“向兄弟可愿改邪归正,从此不再偷盗?”

“这就难倒我了,”向牛丕苦笑道,“在下若是答应你了,就是对自己不负责,其实盗亦有道,在下并非大恶之人,做事自有分寸。大侠该知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善恶的天平只能随性掌握,而不是仅凭口头上一句承诺就能把一辈子修行全押上去的道理。”

“好一个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张公琮抚着美髯,口中反复地回味了一遍,他猛地对门口扬了扬手道,“好吧,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留着你们了,以后江湖上若再碰到你为恶,就不会象今天这样让你轻松过关了。”

群雄让开一条道儿,向牛丕、艾净和杏月儿向他们抱拳为礼,道声多谢,然后向门口走去,在即将跨出门槛时,张公琮忽然对杏月儿朗声道,“杏姑娘请留步。”

三人心里“嘭”地一乱跳,暗惊:莫非杏月儿身上的秘密被他看出来了?

杏月儿心惊肉跳地转过身来,对张公琮展颜傻笑,张公琮问她,“杏姑娘那只猫儿有趣得紧,敢问姑娘是否愿意割爱,送给我来豢养?”

三人暗舒一口气,原来是这么一个故事。杏月儿面容恢复轻松,她笑道,“不好意思,我那猫儿随我多年了,只认我这一个主儿,其余任何人都无法使唤他,就算我把他送给张大侠,只怕你也关不住他,过不了几天,他还是会来找我的。”

听她这么一说,张公琮知道不可勉强,对他们抱拳道,“既然如此,不养也罢。诸位保重,我不送了。”

三人走出小楼,站在天井空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然失笑,感觉真象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又重见天日一般,这时黑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跳在墙头对他们叫了一声,向牛丕低声道,“我们还是快点离开中都城吧,别要夜长梦多,又出什么意外。”

三人一猫走出张家小院,杏月儿在踏出院门时,复又回头望了眼院中白果树的枝头,只见枝头上那只夜枭还在原处矗立不动,两只眼睛发着黄橙橙的光芒,一闪一闪地,说不出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