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提示:
鲁迅的这篇题为《流氓与文学》的讲演,是鲁迅于1931年,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讲的。鲁迅的这篇论述几乎无懈可击,令人叫绝。
鲁迅,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国新文学的奠基人。
▲无声的中国(鲁迅)
无声的中国
鲁迅
以我这样没有什么可听的无聊的讲演,又在这样大雨的时候,竟还有这许多来听的诸君,我首先应当声明我的郑重的感谢。
我现在所讲的题目是:《无声的中国》。
现在,浙江、陕西,都在打仗,那里的人民哭着呢还是笑着呢,我们不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这里的中国人,舒服呢还是不舒服呢,别人也不知道。
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给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然而拿文章来达意,现在一般的中国人还做不到。这也怪不得我们;因为那文字,先就是我们的祖先留传给我们的可怕的遗产。人民费了多年的工夫,还是难于运用。因为难,许多人便不理它了,甚至于连自己的姓也写不清是张还是章,或者简直不会写,或者说道:Zhang。虽然能说话,而只有几个人听到,远处的人们便不知道,结果也等于无声。又因为难,有些人便当作宝贝,像玩把戏似的,之乎者也,只有几个人懂——其实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数的人们却不懂得,结果也等于无声。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分别,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够把他们的思想、感情,借此传给大众,传给将来。中国虽然有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盘散沙。
将文章当作古董,以不能使人认识,使人懂得为好,也许是有趣的事罢。但是,结果怎样呢?是我们已经不能将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拿最近的事情来说,如中日战争,拳匪事件,民主革命这些大事件,一直到现在,我们可有一部像样的著作?民国以来,也还是谁也不作声。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
这不能说话的毛病,在明朝是还没有这样厉害的;他们还比较地能够说些要说的话。待到满洲人以异族侵入中国,讲历史的,尤其是讲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杀害了,讲时事的自然也被杀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间,人民大众便更不敢用文章来说话了。所谓读书人,便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有些新意,也还是不行的;不是学韩,便是学苏。韩愈苏轼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文章来说当时要说的话,那当然可以的。我们却并非唐宋时人,怎么做和我们毫无关系的时候的文章呢。即使做得像,也是唐宋时代的声音,韩愈苏轼的声音,而不是我们现代的声音,然而直到现在,中国人却还要耍着这样的旧戏法。人是有的,没有声音,寂寞得很。——人会没有声音的么?没有,可以说:是死了。倘要说得客气一点,那就是:已经哑了。
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个死掉的人道:“你活过来!”我虽然并不懂得宗教,但我以为正如想出现一个宗教上之所谓“奇迹”一样。
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样,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革命”这两个字,在这里不知道可害怕,有些地方是一听到就害怕的。但这和文学两字连起来的“革命”,却没有法国革命的“革命”那么可怕,不过是革新,改换一个字,就很平和了,我们就称为“文学革新”罢,中国文字上,这样的花样是很多的。那大意也并不可怕,不过说:我们不必再去费尽心机,学说古代的死人的话,要说现代的活人的话;不要将文章看作古董,要做容易懂得的白话文章。然而,单是文学革新是不够的,因为腐败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话做。所以后来就有人提倡思想革新。
思想革新的结果,是发生社会革新运动。这运动一发生,自然一面就发生反动,于是便酿成战斗……
但是,在中国,刚刚提起文学革新,就有反动了。不过白话文却渐渐风行起来,不大受阻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为当时又有钱玄同先生提倡废止汉字,用罗马字母来替代。这本也不过是一种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欢改革的中国人听见,就大不得了了,于是便放过了比较的平和的文学革命,而竭力来骂钱玄同。白话乘了这一个机会,居然减去了许多敌人,反而没有阻碍,能够流行了。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
其实,文言和白话的优劣的讨论,本该早已过去了,但中国是总不肯早早解决的,到现在还有许多无谓的议论。例如,有的说:古文各省人都能懂,白话就各处不同,反而不能互相了解了。殊不知这只要教育普及和交通发达就好,那时就人人都能懂较为易解的白话文;至于古文,何尝各省人都能懂,便是一省里,也没有许多人懂得的。有的说:如果都用白话文,人们便不能看古书,中国的文化就灭亡了,其实呢,现在的人们大可以不必看古书,即使古书里真有好东西,也可以用白话来译出的,用不着那么心惊胆战。他们又有人说,外国尚且译中国书,足见其好,我们自己倒不看么?殊不知埃及的古书,外国人也译,非洲黑人的神话,外国人也译,他们别有用意,即使译出,也算不了怎样光荣的事的。
近来还有一种说法,是思想革新紧要,文学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浅显的文言来作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对。这话似乎也有理。然而我们知道,连他长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决不肯剪去他的辫子的。
因为我们说着古代的话,说着人家不明白,不听见的话,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痛痒不相关了。我们要活过来,首先就须由青年们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们的话。时代不同,情形也两样,孔子时代的香港不这样,孔子口调的“香港论”是无从做起的,“吁嗟阔哉香港也”,不过是笑话。
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但是,这也要受前辈先生非笑的。他们说白话文卑鄙,没有价值;他们说年青人作品幼稚,贻笑大方。我们中国能做文言的有多少呢,其余的都只能说白话,难道这许多中国人,就都卑鄙,没有价值的么?至于幼稚,尤其没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对于老人,毫没有什么可羞一样。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败,就好。倘说待到纯熟了才可以动手,那是虽是村妇也不至于这样蠢。好的孩子学走路,即使跌倒了,她决不至于叫孩子从此躺在床上,待到学会了走法再下地面来的。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们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哪几种民族。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音?可听到安南,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别的声音可还有?
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说明提示:
《无声的中国》这篇演讲表面上是讲文字、文学革新,实质是对一个泱泱大国,悠悠历史的民族却无声于世界的悲叹,同时愤怒抨击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与封建文化对人们的束缚。
▲学习个性用自己(田汉)
学习个性用自己
——在上海文化函授学院新年聚餐会上的演讲
田汉
1947年1月
今天想与各位谈三个问题。第一,是教育与学习问题。当陶行知先生从重庆返上海后不久,生活教育社所召开的大会中,郭沫若先生与陶先生曾有小小的争论。郭先生认为“教育”两字应改为“学习”。郭先生专研文字学的,“教育”的“教”字在古义中不大开明,“教”字的造型是一个人拿着鞭子打小孩子的头,而中国传统的教育就是这样,小孩子不听话,就用鞭子去打他。这不是教育,而是虐待。且中国一般的教育者往往摆起“教育家”的面孔,而不屑与青年相接近。今日的青年与其仰求于这样的教育,倒不如自己学习。陶先生却认为不必把由来已久的“教育”两字改为“学习”,因为这样牵动得太大,“教育部”将改“学习部”,“生活教育社”将改为“生活学习社”了。可是陶先生完全同意郭先生的看法,而主张把这一种学习的精神实际贯注于新教育中。听到郭陶两位先生的见解,使我深深的感到今日一般职业界的青年朋友们,多在工作中自觉知识的不够。试从抗战期间的演剧工作队队员为例。其中有许多女演员,参加剧团时正当十七八岁,一下子七八年过去了,年龄到了廿五六岁。在这七八年中,只有表演,而无学习。
尽管她们的演剧或歌唱在人民大众中发生多大的影响,但自觉艺术水准不够,于是脱离工作,到学校里去专门研究,以期扩大对于人民大众的影响。
可是当她们学成以后,她们的艺术理论不能为人民大众所看懂,她们的音乐歌唱不能为人民大众所听懂,于是当初为了想扩大对人民大众的影响,结果反而消失了影响。所以,我的看法是:我们的学习,不能与日常的生活、社会的现实、人民大众的要求相脱离。今日的学校教育,多半是与现实社会相脱离的。所谓学习,不必脱离实际工作,而随时随地在实际的工作中学习,把学习所得应用于工作,并对人民大众尽教育辅导的作用。这样,今日职业青年的苦闷才能解除。但是,单单与社会现实不脱节还是不够,且应有更好的理想,以推动社会的进步。例如在银行中工作的青年,较之在大学中学银行科的学生,更来得了解与关切中国的现实政治与经济。政治与经济有什么变动,他们知道最快,反应最敏。但是,假如这一种关切与理解只是为了做投机生意,那只是独善其身而已(事实上也不能长久的独善其身)。进步的银行职员,进步的职业青年,应该有更高的理想,利用他们实际的知识与经验,不断地从现实的社会事业中学习怎样做人。例如从美军污辱我国女生的事件中,学习怎样做一个独立的人,并争取怎样做一个不被侮辱的人。
第二,是个性与群性的问题。有些人说,在新的进步社会中,不需要个性,或者个性是被抹杀的。不问这种说法是恶意或是善意的,都是不正确的。
其实,在理想的社会生活中,尤其需要充分发展个性。个性与群性是并不对立的。有时为了社会的进步,自愿地牺牲自己的若干个性,但那只是为了求更大的个性发展。在中国的历史上,开明的帝制时代,对于个性的发展也是不加限制的。当然,也有许多皇帝,利用人民(特别是文人学士与朝廷及封疆大吏)之间因不同个性的发展而形成的彼此间的斗争,加以运用,以遂其操纵玩弄的野心。至于今日的情形,则每况愈下,只要稍有个性,不问其为左为右为前为后,均被看不惯。在学校中,假如学生不愿在思想上被学校当局牵着鼻子走,即要受到压迫。至于职业青年、公务人员无论矣,即使是在一般职业界中,哪里有允许你发展个性的机会?我们最近在报纸上看到台湾有一个天才女孩子,十四岁能写二十万字的小说,更看到武进有一个六岁的天才儿童。即是一般的儿童,亦由于适当的培养得充分发展个性,四五岁能弹奏钢琴的,不是奇迹。其次,个性与气节是不可分的。我们要充分发展个性,更应有昂然不屈的气节。例如在今日之下,我们要突破国家的危机,争取和平与民主,就需要拿出个性与气节来,与反正义、反民主势力相斗争,不能丝毫妥协于现实的腐败,是为个性,是为气节。我们应随时随地,通过日常生活,发展个性,坚守气节,以促成理想的社会与政治生活。
第三,是被人用与用自己的问题。许多青年,抱着满杯的热望跑到社会上去,因找不到职业,而失望,而苦闷,而甚至自杀。陈白尘近编的剧本《结婚进行曲》中,亦描写到职业青年因找不到职业而苦闷万分。在合理的国家中,毕业班的学生,尚未离开校门,已各就其所长,被预先分配到各职业部门中去了。在中国,一切无计划,学非所用,用非所学,而职业的获得全靠机会与脚路。当然,也有许多青年因受不住其职业圈子中乌气,而离开其职位,而失业的。但是,我们应该知道,能得到一业半职,固是幸事,否则,我们也应自己找工作,自己创造机会。前者是被用于人,后者是用自己。在今日不合理的社会中,青年们要想“用自己”,当然是谈何容易,但也并非是绝无机会。我们更可进一步说,唯其因为现社会不合理,所以有志的青年更应“用自己”,更应创造自己。例如《上海文化》月刊和上海文化函授学院,即是其主持人辛辛苦苦,经之营之,“用自己”创造出来的,否则,谁会平空地“送”给它这么多读者,谁会平空地“送”给它这么多学员?再如今日欲获得一个教员的职位颇难,但是,现在的学校数量及其设备,绝不足容纳想求学的学龄儿童,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各种办法,以从事教育工作呢?
这不仅是“用自己”,不仅是替自己创造机会,而且是对社会与人民的最大的贡献。山东的义丐武训,就是我们最好的榜样。所以,只要我们确实有为人类服务的精神,确实有“用自己”以创造机会的精神,即有自用之机会。
陶行知先生有一首《创造歌》,大意谓:天天可是创造时,人人可是创造者,处处可是创造地,只要我们肯努力,不问顺利与困难,都可以创造自己,都可造福社会。只要有这样精神,即不致失败,不致自杀,盖可自用也。
归纳言之,我们要随时随地努力学习,发展个性,运用自己,以争取自己的生存与进步,更应为争取社会国家的进步发展而努力。
今天是中华民国卅六年新年开始的一天,一年之计在于春,希望各位有一个好的春天,希望我们的民族也能立刻有一个温暖的春天。
◎说明提示:
田汉(1898年3月12日~1968年12月10日),原名寿昌,曾用笔名伯鸿、陈瑜、漱人、汉仙等。汉族,湖南省长沙县人。话剧作家,戏曲作家,电影剧本作家,小说家,诗人,歌词作家,文艺批评家,社会活动家,文艺工作领导者。中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多才多艺,著作等身。原籍湖南长沙。早年留学日本,1920年代开始戏剧活动,写过多部著名话剧,成功地改编过一些传统戏曲。他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文化大革命中,被左的社会势力迫害死于狱中。
▲核时代的文学(巴金)
核时代的文学——我们为什么写作
——在东京出席第47届国际笔会大会时的演说
巴金
198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