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望着她温柔如水的脸庞,内心充满了感动。此时此刻的她,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最美的她。怀孕的她,即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她身上充满了母性。母性是女人最伟大的本能。她孕育着新生命,她联系着永恒。她是他的救赎。她包容着他的血肉、他的整个生命。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落泪。
但他克制住了,哽咽着微笑起来。他俯下身,把脸贴近她的腹部,静静地聆听腹中胎儿的声音。他心里想着,真希望能见到两个孩子。她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轻轻说:“再过两个月,胎儿便足月了,届时可以提前剖腹产……”她没有说下去,但他全明白了。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可他还是不忍道破。他沉默着。他记得高医生说过,要用那种药,必须尽快,不能再拖延了。他已同高医生约定了时间。他明天就要走了,来不及的。这是一场赌博。要么让他再活两个月,有幸见到孩子诞生,然后撒手人寰。要么,赌那个药对他有效,他会陷入沉睡,有朝一日可以醒来;但也有可能,永远长眠,再也见不到孩子。他从来不喜欢赌博,何况赌注是他的生命。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他听到自己对她说:“不要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可是……”他俯身吻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她由他吻着。这个吻渐渐深沉缠绵起来。她微笑着,再度落泪。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在一起。就这样好好地珍惜这一晚,是他们的默契。夜深了,她困极了,靠在他怀中沉沉入睡。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觉得安心。快睡着时,她喃喃地说:“答应我,别离开我。”他轻轻地说:“我答应你。”她又说:“明天我们再去一次那片树林。”他说:“好。”
她闭着眼睛,微笑着,终于安然睡去。
他抱紧她,心中缱绻不舍,只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起来。
天光蒙蒙亮,海潮渐渐退去。窗外,海风很远。这是一个宁静的黎明。
借着清凉的微光,他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她侧身而眠,微微蜷曲着双腿,一只手放在耳边,另一只手轻轻抚在隆起的腹部。他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安静的侧脸。她在睡梦中的样子,如此安详柔美,睫毛长长地覆盖,嘴角似乎荡漾着浅浅的微笑。她一定在某个温暖的梦中。她会梦见什么呢?梦见他?梦见孩子?
他心中柔柔地疼痛,想起了那首老歌,似乎是这样唱:
我可以不眠到天光,只为听你的呼吸,看你熟睡的笑脸。
我用一生换你的温柔,永远陪伴着你,每时每刻陪伴着你。
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
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
我离你如此之近,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我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我是否是你寻找的人?让我亲吻你的眼睛,感谢上帝让我们在一起。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让此时此刻永远延续下去。
我不想错过你的微笑,不想错过你甜美的吻。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就这样与你在一起。
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
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
他在心中默默吟唱这动人的、绝望的情歌。
他不想离开,不想错过她的微笑、她的亲吻,不想错过他们的孩子,不想错过任何事情。他想走进她的梦境,他想亲吻她的眼睛,他想抚摸她,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抚摸他们的孩子。他不想离开,只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只想永远这样陪伴着她。但他知道,他无法做到。所以,他只能这样坐着,在微光中,静静地注视着她。天光越来越亮了,一切都已注定。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忍不住回头再望她一眼,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瞬间,在他的记忆中,变得像永恒那么长。他将她温柔安静的身影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然后,他毅然地,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最后一丝光线随着门的关闭,消失在门缝中。屋子里昏暗寂静。一直躺着没动的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放任泪水决堤。
彼得陪同元深来到高医生的实验室。
元深对彼得说:“告诉简汐,我已经死了。”
彼得知道元深的意思,沉默地点了点头。元深又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代我照顾她,还有孩子。”彼得点头,目光里是郑重的允诺。元深看着彼得,感激与嘱托都无需言表。沉吟片刻,他说:“如果……我昏迷不醒,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她等我,不要给她希望和盼头,不要让她承受无望的等待。我怕……最终伤了她的心。”他说着,经不住心里的难受,停顿了少顷,又继续,“就对她说,我死了,让她不再有牵挂,让她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生活。”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伤感,换上平稳的语调,“如果失败了,咱们就下辈子再见了。就算成功,醒来也不知是多少年后。八十岁才获得新生,也算是下辈子吧。”他说笑着,故作轻松,“这些东西,不能带进去,你拿着吧。”他拿出几样东西放到彼得手中:一枚结婚戒指,一块镶钻金表,一本艾略特的诗集,一本圣经旧约,一把钥匙。
他说:“钥匙是那栋白房子的,你把房子卖了,拿这笔钱去做点想做的事情。戒指和书交给简汐。手表你拿着,不值多少钱,权当留个纪念……”“深哥……”彼得哽咽。元深克制着泪水,微笑着,与彼得紧紧拥抱。他们互相拍着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要进去了。元深想了想,重新拿起那枚戒指。他对着戒指,仔细端详,看着内圈那行铭文:
Love will last forever. 他微微一笑,将戒指重新戴到右手无名指上,然后转身走了进去。实验室厚重的精钢门缓缓滑上。他在手术台上躺下。穿深绿色手术服的护士来来去去,绑住他的腿和手臂,连接维生系统。他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望着玻璃窗外遥远而通透的蓝天。这世界原是这样美。他内心感动,微微震颤。下一次再见到这样的蓝天,是什么时候?三年后?五年后?还是五十年后?若能再次醒来,他将蜕去旧壳,出死入生,心志改换一新,珍惜重获的生命。只是不知,还有无这样的机会。他望着那近乎透明的一洗蓝天,万般眷恋。或许没有了。或许这就是永别。或许这就是他能见到的最后的光明。他听到身旁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问:“可以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他轻轻地回答:“准备好了。”针头刺入皮肤,浓稠的透明药剂沿着针管缓缓注入他的身体。麻木感开始渐渐蔓延。意识变得轻盈,仿佛随时可以飘离而去。维生系统发出轻微的噪音,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嘀嘀跳动。呼吸、心跳、血压,所有的数据都开始缓慢下降。整个世界在远去。他望着那片天空,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赞美诗:永恒之父,有拯救的力量。他的手臂平息了狂暴的海浪。他掌控了浩瀚的海洋。噢,请听我们的呼求,帮助那些在海上陷入危难的人们。
尾声他要为他们擦干每一滴泪,从此将再没有死亡,也没有悲伤、哭泣与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启示录》秋日午后,天长云白。微风拂过树林,金黄橙红的落叶飞舞而下。远处,隐隐传来海浪扑打礁石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腥咸与植物的芳香。
她穿着米色的麻纱连身裙,俯身在草丛间采摘野草莓。草尖清凉,苍莽的绿色间,一颗颗心形果实晶莹红嫩。她的长发绾在脑后,耳边插着淡粉色的小朵野花。她的微笑温柔明净,仍是少女模样,仿佛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身旁的树林中,两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玩耍。他们爬在树上,一个手持鱼骨做的刻刀,在树干上刻字玩;另一个,爬得更高,望见了远方走来的那个人。
孩子们一溜地爬下树,大声喊着妈妈,朝她跑来。孩童的嬉闹惊动了树林,一群鸟儿哗啦啦地飞向天空。
她抬起头,望见那个身影沿着沙滩走来。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面貌,但那身形、那步伐,却是她熟悉的,是她梦中无数次呼唤过、思念过的。
那人走近了,更近了。她慢慢地站起来,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对着她微笑,目光灼灼,充满了热望、恋慕,与珍爱。她静静地望着他。十年前,他留给她最后的画面,就是星光下这双温柔的眼。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他望见她喜悦而感伤的样子,还有她身后的孩子、飞鸟、树林,以及那座白石砌成的殿宇。一切都完好如初。泪水滑过她的脸颊。漫天都是金色的阳光。他展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