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不会这么想。班长是个四川人,回来扯着领子就将我摔地上,部队里是不需要讲什么人权的,每个人都可以上来教训,因为是我拖累了集体,我甘愿受罚,可当班长将鼻青脸肿的我从地上拉起时,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听说你爸爸是上将,古话讲将门无犬子,简直放屁,你连犬子都不算,你就是个龟儿子!我只觉得满腔血气都往上涌,冲过去,给了他狠狠一拳,他当即倒了下去,后脑撞上床边铁栏,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我从他怀里出来,因为听出他嗓音里几难察觉的几声杂音,然而注视到他清朗的眸子时,又将心安了一安,“他……要紧吗?”
“他大脑受到重创,成了植物人,我回国的那一年,才听人说他醒了。”他望着我,神色复杂。
我舒口气,“那就好,可你……被开除了?”
“并没有,我父母派人前来解决,给了他们家一笔钱。而我,除了口头上的训斥,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最终是我自己选择要走。”直到这时,他的眸光才晦黯一分。
他努力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大家肯定他的努力,而不是一味关注他父母留下的光环。他比谁都想更好的展现自己,却反而让他陷入一重折磨。
而后面的故事,他早已告诉过我了。
我端起那杯子,移至我未喝到的一边,递到他的嘴边,学着他的样子想给他喂一口。顾少卿先是一怔,继而机械地张开嘴,几滴牛奶在嘴边流淌下来,我连忙用手擦了,转眼却望见他的一张脸微微红了。
“如果当时我也在,一定好好看着你,不许你随便冲动,更不许他们打你骂你,否则我一定一口咬死他们。”
他笑了,摸摸我的头发,“那时你才多点点大。”
“好大了,都上初中了,已经会和同学坐在女墙上,评价哪个是帅哥哪个是氧化铜了。我还给校草写过情书——”询问他校草的意思是否是长得最丑的男生。
“……”顾少卿微微一蹙眉,压下两边的唇角,一言不发。
我却仿佛能听见他说,你可真是个早熟的傻姑娘。
离开部队之后,顾少卿便和家里闹翻,一个人带上不多的钱,踏上了海外求学之路。
而酗酒的坏毛病便是这时开始的。
他自责而且自卑,毅然选择后来的专业,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几近扭曲的心理状态。然而并不顺利,父母的离世让他承受了新一轮的压力,他最终选择手执教鞭,走上讲台,想从别人的青春里,找回属于自己的快乐。
很难想象这一路他走得有多辛苦,可他却始终没有怨天尤人。提及这段历程时,也是平淡坦然,除了让别人受伤时,他眼中的那抹悔意。
我明白他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用意,他是不想看我有如此多的心理压力,不希望我和他一样将自己逼上背井离乡的绝路。
救人者必先自救,真正的坚强,不是伪装出一副笑容便可敷衍的事。
第二天一早,我要给顾少卿做早饭。他在厨房门口站了半天,每每问她话又不吱声。直到我端着心形的荷包蛋,凑到他极漂亮的眼下,他方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昨晚的那些事,”他咬着牙关,两颊的肌肉绷紧鼓起,“现在你看清我的本性了?”
我装作没心没肺地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个冲动打人的家伙才不是你的本性,相反是现在这个温和的天才力学老师,才是你的本性。”
我从他身边穿过,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眼睛淡淡睨着我,“等这件事了结,我立刻就会辞职,你以后可以不用喊我顾老师。”
辞职——我脚步一顿,有些难以相信,事情不全是他的错,为什么要他付出这样的代价?我脱口而出,“顾少卿,你简直鬼迷心窍!”
说完便是后悔,居然直呼了他的大名。我抓紧盘沿,脚步一转,要立刻走出去。却听身后男人说——
“我是鬼迷心窍了。”
我步子一顿,转头望他,他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埋着头,只敢掀起秀长的眼睛望向我。
我却仿佛读懂了什么,心里早就熄灭的火苗,此刻倏忽亮了亮。
下午有一场考试,顾少卿一早就将我送了过来。我只让他将车停在校门外,“被人看见又要说闲话的,我自己走进去就行。”
他侧身看着我,目光炯炯,又行了一段方才停车。我都跑下车了,他还在上头喊我,“和风,你等一等!”
我挪到他的那一边,他已经开了车门下来,手里还拿着我的花铲,“哦,对了,”我一拍脑门,“这东西都能忘了拿,谢谢你的提醒!”
他却没半点要走的样子,脚尖在地面画着小圈,过了半晌方才开口,“你去考试吧,全部结束了就给我电话。”
我心内疑惑,却也没再往下问,“那我真走了?”
他笑得有些干巴巴的,“走吧。”
最后一场考试落下帷幕时,离农历新年只剩下不到十天。凯丝的男朋友请我们俩一人吃了一大杯暴风雪。凯丝戴着帽子,裹着围巾,整个人包得像是个团子,却脱了手套,一口一口吃得极快。
我看着她冻得红通通的手直笑,“好大的胡萝卜!”
凯丝一看自己的手也笑了,将嘴里的华夫脆饼咬得嘎吱嘎吱响,冲我故意瞪了瞪眼睛,“你这个大色女,传播污秽不良信息。”
我咬着勺子直犯傻,“我说什么了?”
凯丝不怀好意地笑,“说个笑话你听听呗?”
“一定不是什么好笑话。”我扁扁嘴。
“一尼姑上医院做B超,医生搞错了单子,将这尼姑误诊为怀孕。尼姑当即就哭了,委屈地说:这年头,连胡萝卜都不能相信了。”她哈哈大笑,“你一看我手就说是胡萝卜,你是多有经验呀。”
我想了想方才反应过来,追在她后面打,“很黄很暴力,你才是色女,还好意思贼喊捉贼!”
闹了半天才安静下来,凯丝舀着冰激凌,依旧吃得欢畅。我早里里外外冷透了,拿这冰家伙调侃,“你这是怀孕了,大冬天的吃这玩意儿,他倒挺宠你,大老远买了来送给咱们。”
凯丝笑得得意,“瞧这男友多靠谱,比那顾少卿可体贴了不止一倍两倍啊。你也甭羡慕嫉妒恨了,赶明儿按你姐夫这标准找一个,绝对差不了。”正说得兴高采烈,情绪又突然急转直下,“可惜汪安安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这么走了。”
我无话可做安慰,她便夺了我手里的那份暴风雪,大口大口吃了几勺子,低声喃喃,“你不知道,我一想起谁,就爱吃这东西,冰得脑子都痛了,就没精神再想了。”
我鼻子酸酸的,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她。
一念起,突然而生一股冲动,拉着凯丝的手就往操场飞奔。一直跑到空旷的足球场,浅色苍穹下的一片草绿,唯独站着我们两个人。
我双手掩着嘴边,冲着天冲着远方大喊:“安安,天堂若冷,记得加衣!”
凯丝在一旁抽泣,我喊得越大声她便哭得越厉害,直到最后我嗓音沙哑,哽咽到无法说完一整句话,凯丝突然站直了腰,大声喊着,“安安,天堂若冷,记得加衣!”
午后斜阳冷,薄沙洒落,两抹狭长的影子直直爬于身后。我看着寂静宽广的天宇浩瀚,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渺小。细如微尘,弱比秋蓬,大风起时,便随之而逝。
而在去与留之间,我,凯丝,却会选择坚强地活下去。
无论现在,亦或以后。
哭完喊完,我们两只眼红的兔子,又勾肩搭背,一步一步往回走。路过篮球场时,一只篮球直直飞冲过来,我和凯丝缩到一起,怔忪之下谁也没跨出一步。
说巧真巧,球旋了那么几转,“砰”的一声砸上我的脑袋。
“哎哟,痛死了!”我掩着头,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那扔篮球过来的男生一脸惊恐地蹦跶过来,见我要倒,双臂一伸就要往怀里揽。我一看他那满天星似的脸,内心呻吟之下,全身一下子灌满了力量,一个挺腰站稳了,往后急急退了好几步,“你你你——你站住!”
那男生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同学,我失手了。”
凯丝瞪着眼睛,直冲他嚷嚷,“你幸亏是打篮球的,万一玩刀子,我们这倾国倾城的脑袋不就开瓢了?”
那男生还好意思笑,龇牙咧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牙白,抱回篮球时冲我望了又望,“咦,我认识你!”
我赶紧拉了凯丝要溜,心里嘀咕这人一定看过论坛上那帖子。
可还没跨出一步,那男生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游园会那天,我和你玩过同一个游戏,就是写纸条说秘密那个,你和我中间就隔着一老师!”
我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凯丝的眼里反倒亮了亮,冲那男生扬了扬下巴,“喂,那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师写了什么秘密?”
我的好奇心也被调动上来,虽然已经知道了他那么多的过去,却依旧嫌不够。
男生想了想,“也没什么,就写了一句:我等你长大。”他摸了摸下巴,”哎哟,这算什么秘密,这老师也太不坦白了!”
“……”
我却和凯丝愣在原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