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卿的心里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槛,我猜一定和他的父母有关。他让我听他的话一次,我便回来快速地收拾东西,一刻也不停地要和他离开。
顾少卿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便是脸色一僵,我待要问他是谁打来的电话,他已经掩着唇,急匆匆走出去了,压低了声音,只听得到说,“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他走进来,满脸的焦急不堪,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拉,“怎么了,我还没整理好——”
“和风,你爸爸中风住院了,现在正在抢救。”
我一怔,杵在原地,被他拉得上身一倾,几要摔倒,回神趔趄几步,还傻乎乎地问,“你再说一遍!”
“你爸爸中风刚刚被送进医院,现在正在抢救。”他一脸焦急,“咱们走吧。”
“等等,要紧吗?”
顾少卿蹙着眉头,“应该没事。”
我想了想,推开他的手,又回去收拾东西,“那我就不去了,我们快点走吧,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他不依不饶,又回来劝我,“和风,别弄了,先去看看你爸爸吧。”
我才不听,将手里的毛巾往包里一个劲地按,“收拾东西回去呢,别吵。”
他许是急了,拿着包就扔去一边,又一次拽上我的胳膊,使劲往病房外拉。我和他掰着力,一个往前拽,一个往后靠,却不敌他的力气,直直被拉出了门。
我手扒着门缘,屁股往下坐,快哭出来,“你放开我!”
他也恼了,微微红着脸,眼睛瞪得老大,“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我不说话,只是往后挣,也不愿意看他,狠着心往地上坐。却没能如愿,有力的长臂一捞,我整个人都腾空而起,顾少卿居然一把将我扛了起来!
手术尚未结束,我被顾少卿按在过道座位上,一动也不许动。
我早就哭了,嘤嘤呜呜不知为了什么生气,他没多一会儿就心软下来,递给我一张面纸,被我推开了。
“不要你假惺惺装好人,”我抹去眼泪,冲他吼,“顾少卿,我现在最讨厌你了知不知道!”
他没躲开我满是湿气的眼睛,蹙着眉头,像是大人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
“和风,你讨厌我没关系,但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别过脸,“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他许久没说话,直到空空落落的走廊里又一次恢复静寂,无比的静寂,彼此的呼吸,断断续续的抽泣,都如此清晰起来。
顾少卿松了按在我肩头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几口气。
我恨死了自己的任性,也知道刚刚几句话到底有多伤人,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改观?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只能道歉,“对不起。”不管有没有用。
顾少卿双手撑着膝盖,将头埋了下去。
我睨着他,“他从来没有照顾过我,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你说过应该给人一次机会的,我给了,可他又是怎么对我的呢?我还不是像个流浪猫一样,走投无路到被你收留?”
他一直沉默着,许久方才说话,“和风,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无论如何,都别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也许现在你觉得自己处处都对,你是受害者是弱势群体,可当你真正失去的时候,一切想法都会不同了。”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莫名觉得此刻的他有多痛苦。
“我爸爸妈妈遇难时没有立刻去世,他们在这里熬了两天两夜,所有人都说,他们忍着痛苦不走,是为了等我回来。可我却在地球的另一端犹豫不决,终于决定抛下一切,终于回到这里时,他们已经走了。”他顿了顿,声音异常的沙哑,“如果我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我一定不会那么任性,我应该立刻飞回来,握着他们的手说一句:儿子回来了。我应该这样才对的……可是我没有,和风,你知道吗,我没有。”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敲自己的脑子。我吓了一跳,抓住他的双手,环着他,将他抱进怀中。
他还在重复,“和风,你知道吗,我没有,我躲在美国,我不肯回来,我没有能让他们看最后一眼。”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下巴磕在他的肩头,告诉他,“我知道,我知道,可这些不能怪你,别自责了好吗……”
他在怀里剧烈地喘息,浑身颤抖,就像是翻山越岭而来。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复,松了我的手,却没有松开这个怀抱,反拥着我,像是怕我溜走,紧紧地抱着我。
“我想开导你,却反让你开导我了。”话中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意,然而,是笑着的。
“我很好。”只要被你抱着,一切都会很好。
“和风,你很讨厌我吗?”他问得异常小心。
我知道答案,却不知道如何消除刚刚那些话的影响。
没料到他比我焦急,“和风,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不讨厌,”我很认真,“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刚刚昏了头胡说八道的。”
他轻快地吐了口气,“那你还会给我做蛋吃吗?”
“……”
“和风,在你妈妈没回来之前,别走好吗?我身体还没好,我不想一个人晕倒时,再没有人带我来医院。”
我有些恼了,“你还敢再玩晕倒?”
他笑了起来,身体却是一僵,很快将我松了开来。我正觉得奇怪,便见他站起身来,踱步往前走去,几个人正往这一头走,他们互相握手,有人喊他,“顾老师。”
太多东西,来时突然,走时亦是迅速。此刻,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往下坠,看着他略显局促地介绍我,不知到底是喜是忧。
爸爸的病没有什么大碍,我和顾少卿也又一次回到了公寓。一切看似没有改变,我却觉得和他之间已然越隔越远。
特别是在那样的一个拥抱之后。
我将这些都告诉了凯丝,她先是责怪我不够义气,到现在再说,接着又一次重申了她的理论。
“我基本可以确定他对你没什么意思了,每每抱你不是安慰你,就是被你安慰,他根本已经习惯了,就和习惯由你做饭一样。撤吧,和风,至少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也为了不用陷得那么深。”
我“嗯”了一声,将电话挂了,转而给厉风行打了过去。
彼时顾少卿正端着柠檬树从我身边走过,而厉风行的声音向来就大,“又想我了,小和风?我可是刚刚给你打过电话哦!”
他脚步一滞,些微吃惊地望着我,我冲他讪讪笑了笑,掩着话筒往一旁走去。
待约好时间见面,我方才走回去,顾少卿端着柠檬树在桌上修剪枝桠,看见我来了,视线迅速一偏,漫不经心地说:“刚刚和朋友打电话?”
“嗯,就是上次借钱的那一位。”
他点点头,“那赶紧把钱还给他吧,也代我谢谢他。”
“好的,我这就要去,午饭用我给你准备吗?”
“不用,”他抬起眼帘望我,“我自己煮面就好,你玩开心点。”
我便笑,“知道了。”
我进了房间,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想穿条裙子,可不行,约的地点在酒吧,那种地方穿裙子不安全。那就穿条长裤,可一想今天的高温警报,如果不想热死的话,我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吧。折腾了半天,总算挑出件白色T恤,再搭配一热裤,既不透肉又很安全,两全其美的打扮。
出来时,顾少卿正踱步而来,见我这么穿,也不说好看也不说难看,只温和地笑,“你换了好久的衣服。”又淡淡而说,“那人是你男朋友?肯借那么一大笔钱,还不催着你要。”
“人家是一太子党钻石龟,不在乎那么点小钱,不然也捱不到现在还。”我冲他笑了笑,“男朋友什么的,现在还不是,但未来是不是,我还真说不好。怎么了,难道顾老师不赞同大学生恋爱?”
他脸色不变,只是说得极慢,“我可没这么说过,其实我倒觉得恋爱是一笔财富。”
我冲他笑笑,“那顾老师赶紧去恋爱吧,我们都盼着你给找一师母呢。”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嘴唇翕动几下,到底没说,看着我,稍显尴尬地笑了两笑,又坐回了餐桌边,捣鼓他的那株小柠檬树。
我往外走,和他道别,“顾老师,我走了。”
他没抬头,“好,我在家等你。”
走了几步,连大门都开了下来,我却又半途折返回来,“顾老师,”我喊他,因为被一个问题困扰许久,“你怎么能比我还早知道爸爸住进了医院?”
他动作一滞,放了花剪,眼尾余光睨着我,“我一直都有参加他的研究项目,而他那天是在实验室晕倒的,大家就顺便通知了我。”
我点点头,早就猜到了,“嗯,是这样。”
“和风,其实你爸爸他很关心你,知道我做了你班主任之后,一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原来如此,怪不得轻轻松松就承蒙了他那许多的关怀。
我有口无心地和他说“谢谢”,转而离开了。
关上大门的那一刻,无意瞥见他灼灼瞩目的视线,待要再看,他却一低头,避开了。
赴约之前,我从未进过酒吧,七拐八拐到了目的地时,只见两位高高瘦瘦的男人站于门外,
也算是眉清目秀。我猜这是酒吧招客的美男计,继而想到若是顾少卿往这门前一立,效果绝对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门口两位帅哥见我要来了,二话不说,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我进去,把我丢下来时才热情洋溢地吆喝,“小姐玩得开心点。”
继而冲我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又出去拉客了——却让我恍惚觉得这根本不是来泡酒吧,而是……嫖男人。
我又胡思乱想了。
右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条件反射地往右看,却有一道黑影从左边窜出,“傻瓜!”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是厉风行的声音,我迅速往后一退,和他拉开长长一段距离。我从包里掏钱,递到他怀里,“给你钱,我走了。”
手腕却被人紧紧握住,他那么一拉,我便旋了好几步,直直坠入他怀里,他冲我挑眉轻笑,“来都来了,不喝酒就想走?”
我恼了,肌肤相贴,有一种异样的不适,我急于挣开束缚,“你先放开我。”
“不放!”他耍无赖,拖着我往前走,“喝酒去。”
我一路跌跌撞撞,颜面全无地嘟嘟囔囔,直到被他扔上沙发,摔得眼冒金星。旁边还有几个人,都是清一色纨绔子弟的浮夸,细着嗓子起哄,“哟,厉少最近胃口换了,找了这么一皮薄肉嫩的小姑娘。”
这话说得怎么那么不对劲呢,我刚刚坐好便脱口而出,“你当我小鸡仔呢,还皮薄肉嫩,典型吃货的理论。”
说话那人哈哈笑了,“这姑娘可真辣。”食指往我下巴上一滑,“你说得不错,我是吃货,吃的就是你!”
我猛然向后一退,吓得直喘气,四周一群人都笑了,厉风行拍拍我的肩,“别怕,和风,他们逗你玩呢,谁敢动你我扒了他的皮。”又冲那群人吩咐,“哥几个把那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吞下去,我们和风纯着呢,别吓着她。”
这话也是,越听越变味,我推他一把,“谁是你们家的,你别套近乎。”
四周又是一阵起哄,纷纷耻笑厉风行自作多情,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一把将我搂怀里,冲我微微眯起眼,语调暧昧,“淘气。”
我浑身一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既来之,则安之,我真在这酒吧里坐了下来。厉风行知道我没吃饭,给我点了一份寿司,不知是饿了还是确实美味,这寿司吃在嘴里又软又糯,薄薄一层三文鱼也是新鲜爽口。
吃着吃着却不是滋味,想到顾少卿一个人在家吃泡面,而我却在这儿花天酒地,一颗心就止不住的颤。虽然他不爱我,虽然我想冷他一冷,可也不用说那么多废话,还连顿午饭都不给他煮吧——他毕竟还在生病。
我推了推厉风行,“能给我一个保鲜袋吗?”
“怎么了?”他疑惑不解。
“我可以带点寿司走吗,你也知道的,我老师生病了,我最近在照顾他……”
他点头,很快要来了一个,我兴高采烈地将剩下的寿司都装进去,一想到顾少卿会吃得和我一样津津有味,整颗心都啪哒啪哒绽开一朵朵花。
厉风行双手撑着膝盖,弯下一边的身子看我,“你果然和自己老师同居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挥了挥手,“你说小声点,被人听见会误会的,我们之间没什么的。”
他嘿嘿笑了,“那也是同居,现在这社会,人人眼里都只塞得进钞票,像他这样不怕麻烦的人倒真是不多。”
我扁扁嘴,“他自己也不乐意的吧,只是在我爸爸手下做事,不得不顾及一下老人家,就听从他命照顾我了。”
他没吱声,却是端了一杯酒过来,花花绿绿的,“喝喝看,你会喜欢的。”
我本是半信半疑,但一闻这甜丝丝的气味就信了大半,喝了一口,果然又甜又醇厚,只有淡淡的一点酒味,“真好喝!”
“那你就喝吧,好多种口味呢。”
“那我每一种都喝一杯。”我冲他笑了笑,他却一直盯着我看,那紧紧追踪的一双眼,和被偷走嘴边所衔肉快的秃鹫一般,一动不动地盯到你发毛。我讪讪地笑,“你不是心疼钱吧,那我自己付好了。”
他却摇头,“我只是在想,能被你这样的女孩子喜欢,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哈啊,你居然会夸我,听起来还蛮不错的。”我冲他笑了笑,“但别再提他了行不行,我这么大的人可是很容易见异思迁的,现在早就不喜欢他了,他也只是将我当妹妹。”
他投过一个“才怪”的眼神,却是口是心非地敷衍我,“那样最好不过,我可是说了要追你的。”
我一口将酒都喝了,眼睛瞪得老大,“喂,逆风行,你再胡说八道的我可走了!”
他立刻两手举过头顶,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我投降,我投降,首长饶命!”
我噗嗤一声笑了,“少啰嗦,直接拖出去枪毙五分钟!”
厉风行这个大骗子,光告诉我酒甜好喝,却只字不提喝多了也会醉,我晕晕乎乎,整个人都飘起来了。怪不得顾少卿要喝酒,喝完之后脑子就糊糊涂涂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想喊只想唱只想哭,简简单单活得纯粹,虽然有那么一点头疼。
我掏出手机,一下子拍厉风行背上,“混蛋,你拿命来!”
厉风行正和人嚼舌头呢,结结实实中了我一掌,他一下子跳起来,夺了我的手机拍桌上,上来就捧我的脸,“这姑娘可真醉了,她才喝了几杯啊?”
旁边狐朋狗友嚷嚷起来,“就三杯,厉少,你别说这姑娘还真纯,估计头一次喝酒呢。”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我没醉,就是醉了你捧我脸有什么用啊。”
他坐一边叹口气,“我真疏忽了。”
“别急啊厉少,这么着吧,哥几个帮你收拾,不妨碍你和柳絮大美人约会。”
“滚,我再不是人,也不能把她送给你们糟蹋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没人理我,我可不乐意,拽着厉风行的胳膊就不放了,“你不是说要追我吗,还和你前女友纠缠个什么劲哪!”
他急了,“和风,我给你拿点解酒药,别闹了啊!”
还没等我说话,一杯酒就泼到了厉风行脸上,我大呼小叫起来,“乖乖,天上下酒了!”
厉风行彻底变了脸,腾地站起来,“柳絮,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愿意看见我是吧。厉风行你能耐了啊,要不是我亲眼看到还不能信呢,你胃口不小啊现在,连小姑娘也一并收了,你就不怕吃了不消化膈应死你啊!”柳絮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可不是柳絮吗,就这么仙女下凡似的到了我眼前。可这么猛然一抬,头痛欲裂,我抱着脑袋直想哭。
耳边吵极了,厉风行和柳絮在闹腾,狐朋狗友开始拉架,我的脑海里却始终有句话在重复,“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
一时间酒都变作了眼泪,哗哗的从我眼眶中涌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站起来,抓着柳絮的胳膊使劲地摇。
“柳絮,柳絮,你把顾少卿还给我,你把顾少卿还给我……”
她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因为我很快倒了下去,顿时尖叫四起,灯火具灭,冥冥之中似有人大喊,“和风!”
我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说,可惜不是顾少卿。
还有,顾少卿……我带了寿司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