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的时候,我的鼻腔中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酒精味。说不清是这医院氤氲渐染,还是从家中那打碎的玻璃杯中而来。
我怎么也不相信顾少卿每晚起夜是去喝酒,直到医生拿着单子告诉我他是得了一种叫酒精肝的病。
“不可能,他从不喝酒,每天都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从来也看不见他醉醺醺的模样。”我辩解,尽管已经无力。
“可检查结果就是这样,他一定有长期酗酒的毛病,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回去找找看,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藏着酒。”
医生声音不大,眼神有意无意避着我,我知道原因,不久之前,我刚刚在这家医院大闹了一场。
那个时候,我没有钱,而顾少卿的身上也不过几百现金。他没法说出信用卡密码,只半昏迷着靠在我怀里,一口一口吐着血。我用手等着,颤抖着接下这片温热,而血不仅染满了我的手,更直流进我心里,心脏窒息般的疼痛。
医生不肯就诊,让我先去缴费,我说可能要缓一缓,他当时就毛了,说你没钱不要来我们这儿看病!
顾少卿便在这时清醒了片刻,他问我在哪儿,我说人民医院,他立刻强打起力气要起身,“我不要呆在这儿,和风,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医生在一旁催促,“快走吧,快走吧,没钱来看个什么病,我们医院可不是慈善机构,他今晚上就是死了,没钱也没人肯收治。”
顾少卿伏在我的肩头,嘴里仍旧含糊不清地说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脑子腾地炸了开来,一瞬间,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我简直红了眼睛,拿起桌上的本子就往医生身上砸,声音大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给我听着,要是他有个什么闪失,我沈和风第一个杀了你!”
走投无路中,我给厉风行打了一个电话。
没有人愿意在睡梦中被吵醒,他接到电话时,应该也是一脸不耐烦,因为光凭语气便知道他很是不爽,“姑娘,你不能因为我喜欢你,就这么早地喊醒我吧,怎么一点儿人道主义的关怀都不给?”
我在这一头哽咽的不像话,断断续续地求他,“厉先生,只有……你……能帮我了。”
厉风行赶来时,我正抱着顾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上,呼吸急促,喘得身子抖如筛糠。一边在害怕失去他的自我恐惧中饱受挣扎,一边抽出不多的理智来对话来人。
顾少卿被送往抢救后,我坐在过道里,抱着头嘤嘤地哭。厉风行陪在旁边,不知何时将手搭上了我的背,继而将我整个人抱进了怀中。
我没有躲开,也没有力气躲开,救命稻草般拉住他的胳膊,头紧紧抵住他的胸口,却不知他是否听见,我一直在不停地喊,“白斩鸡,柠檬树,白斩鸡……”
顾少卿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我决定回家一趟,换下这一身血淋淋的衣服,顺便搜寻一下他的秘密。
厉风行绅士地带我回去,嘴上却不饶人,“我是怕出租车司机以为你杀了人,万一被送进警察局问话,你又该打电话给我了。”
我笑不出来,也不和他犟嘴,淡淡说了句,“谢谢。”
他说,“谢谢就不必了,你以身相许吧,怎么样?”
“……”
厉风行将我送到公寓楼下时,还有那么一些不解,“你家怎么搬这儿来了?”
我抓耳挠腮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能当着外人说我和顾少卿同居吧,可若是不这么说,我又该如何做解释呢?
幸好厉风行自己将话接了过去,“算了,瞧你那一脸便秘样还是闭着嘴吧。”
我苦着脸,努努嘴,“我都成这样了,你就不能说好听点?”
他慎重又慎重地摇了摇头,“不能。”
我一头黑线,打开车门往下走,他跟着钻出来,靠着车门冲我喊,“和风——”
他头一次喊我和风。怪怪的,像是有什么特权被剥夺,心底隐隐而生一种排斥。
——这一个月,只有顾少卿这样喊我。
他冲我笑得灿烂,眉间却微微蹙着,“你很喜欢那个男人?”
我一怔,想要否定,张开却是,“你怎么知道?”
他一脸得意,眉峰稍稍扬起,“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不用说话,我就能猜到你心思。”
“拿盐当饭吃,”我眼睛一翻,扁扁嘴,“厉先生,想不到你这么重口味。”
他也是一脸便秘地望着我,“……”
我换好衣服便在家中展开地毯式搜索,刚打开靠露台的一处柜子,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瓶瓶烈酒。
是我疏忽了,平时只当他见我起夜不好意思,这才急匆匆端着水杯回房。我也迷迷糊糊,走起路来尚是踉踉跄跄,睡眼惺忪中哪能察觉出一丝异样。
我将酒瓶全拿出来,开了瓶塞,将里面或浅金或透明的液体全部倒进水池,又一气灌满自来水,重新放回了远处。
生气,而且恼火,并不是因为他一直的刻意隐瞒,而仅仅是愤怒他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我拎着一盒白粥重回医院时,顾少卿躺在病床上,已经醒了会儿。脸色极差,苍白如身下的被褥,也不过是半夜的辰光,居然瘦了一大圈,完全不像是昨日见到的那个男人了。
我将粥“乓”地搁在一边,他清明的眸光明显一颤,眼睛转向我这边,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和风,辛苦你了……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你的。”
声音异常虚弱,尽管他一定试图让自己说得更有底气一些。我心中充满的那股气,被他话中涌起的旋风一点点带走。
我开了盖子,想给他喂一些粥,他似是想要拒绝,看到我寒下的一张脸时,又毫无脾气地乖乖从命了。
我冷冷哼几声,像吓唬孩子一样教训他,“我以后再也不给你做蛋吃了,你就天天跟着我喝粥吧!”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我就跟着你喝粥好了。”过了片刻,又淡淡笑着,“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这么心硬。”
我不高兴起来,“你是吃准了我对你没脾气是吧?”
他小心翼翼点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然后笑得更灿烂了,“和风,你以后嫁了人,一定是个特别厉害的太太。”
我舀了一大口粥塞他嘴里,看他还有没有空揶揄我。然而话到底是要接下去,迟虑了片刻,便懒懒笑着反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太太,温柔的,贤惠的,体贴入微的?”
他将头往后偏了偏,视线掠过,转而去望正对面的的墙面,还傻傻地埋怨了一声,“这儿的墙白得刺眼。”
我却仿佛从他的转换话题中得到了答案,冷冷嗤笑两声,道:“反正别像我这样的,就好。”
他长长的睫毛倏忽抖了两抖,眼底深邃,深潭浩渺,看向我时,居然让我心悸不已。
“也不是,”他说得极低极低,“像你这样的挺好。”
“……”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能为先生天天都做个蛋,那就更好了。”
“……”
待喂食完毕,器皿洗净,我一歪身子,坐在了他的窄床旁边。
顾少卿正打着点滴,仔仔细细阅读报纸,我一把夺了过去,将狰狞奸笑的一张脸摆在他面前。
“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他点头,我便继续说,“能不能把刚刚后面那句话收回肚子里去?”
时间间隔的有些长,他慢慢回想了一下,有些印象了,“可以。”
我雀跃,“那你把前面一句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他微微蹙起眉头,非常为难的样子,“因为今天没有吃蛋,我的记忆力明显退化了,和风,我说过什么吗?”
“……”居然和我装糊涂,来威胁我的绝对统治?我万分委屈,嚯的起身,在病房里淑女全无的来回走动,“我可算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了——母鸡,没错,你的绝佳好配偶就是母鸡!”
“……”他辩解,“不对,也可以是母鸭,母鹅,母鹌鹑……”
“……”我抹把汗,顾少卿,咱能有点儿出息吗?
顾少卿不愿住进这家医院,时不时喊我一声,“和风,我能不能出院回去?”
我白他一眼,“不行。”
三番两次被我拒绝之后,顾少卿也便不再提及,却始终不爱笑,凝着眉间,唯有我忧心忡忡望向他时,方才敷衍出一抹笑意,也只是淡淡的,像是画在脸上的一层油彩,时间太久,虚浮着都快剥落了。
我并不问他为什么长期酗酒,也不问他为什么不肯呆在这间医院,直觉中认为他有许许多多的难言之隐,那种被称为秘密的东西深匿在心底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