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卿异常平静,一字一句,不过寻常的语气,“我亲手撒的骨灰,就在他们出勤的那段海上。”
我用眼神一点点描摹他的侧脸,轮廓精致,曲线连贯一气,温润如玉……可如今看来,难道不也带着一抹淡而又淡的忧愁吗?
太过平静的人,心内会是如何的汹涌?
一瞬之间,我忽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不带任何目的,仅仅只是摸摸他的脸,好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他一个人。
至少,还有我在身边。
拐过一个路口,他忽然转头往我,一把擒住了我的视线。
就在我不知要躲开或是注目的时候,他浅浅笑了,“我就是因此而回来的,为了我爱的人。”
我一怔,他却已然偏过头,专心致志地开车。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句话,无意而至,又或是故意而为……可不可能是有意无意间,为了渺小的一个我。
难道他知道,我是因为他才发烧,或者,这不过是我又一次可笑的错觉。
凯丝的对话窗口不停地抖,各种千奇百怪的表情伴着问题排山倒海而来,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们同居了?真的同居了?同居了?”
我抹把汗,眼前满是刷屏的同居二字,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凯丝:怎么手机没人听!
我:丢家里了。待会儿他就回来,打他电话吧。
凯丝:他,他,他……这么亲密的喊法?顾老师去哪儿了?
我:额,不习惯喊他老师呀。他帮我回家拿东西。
门口突然有声音,我急忙跑出房间,便见顾少卿拎着一袋子东西在换鞋。
我立刻将袋子接过来,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方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动作还挺快的。”
“正好路上不堵。”
他趿着鞋子往客厅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半杯,一低头便望见站在他身前的我。我仰着头,满脸的小窃喜,“麻烦你了。”
他便摇头,只是微微蹙着眉,有些不大乐意,“要是知道是去拿那东西,我就不帮你了。”
我将袋子里的花铲拿出来,翻来覆去察看情况。
刚一回来,我便央求顾少卿带我回去拿些东西,他没肯,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帮我去拿。
当时他问,“什么东西,在哪儿?”
我便和他打太极,“你拿了不就知道了,就在我的枕头底下,房间在二楼,最粉嫩的那一间。”
若是被他知道是要这把花铲,他一定不肯帮我的吧,但这东西对我有多重要,他又哪里能知道?
我此刻一定笑得特傻,“这东西怎么了,这东西可好了。”
他哂笑笑,向我走了两步,“和风,你头发沾了什么东西?”
顾少卿突然低声喊我,我一愣,刚反应上来就想用手抓,他比我还快,手在我耳朵上一撩,再看见时,便见手掌内端放着我的手机。
我这才后知后觉,刚刚又配合他演了一出魔术?
“哇,你怎么做到的?”我接过手机,直冲他笑,“你真厉害,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始终垂着眸子看我,声音清朗,不紧不慢地说:“我喊你不过是分散注意力,其实东西早就呆在了我的手心。和风,你不知道的不代表不存在,永远不要被身边的假象扰乱了你的判断。”
似乎话中有话,我迎着他的目光逆向,想寻找一线答案,他却只是冲我眨了眨眼睛,浅笑笑走开了。
凯丝的电话刚接通,我的耳朵就又一次遭受了惨无人道地摧残,她在那一头乱吠不止,手机离得老远还能听得一清二楚。
“凯丝,你好好说话!”我怒吼,不远处整理餐桌的顾少卿明显身体一僵,转头朝我望了望,我连忙添上两抹温柔如水的笑容,走进房间将门带了上去。
“你在他家穿的什么,晚上住哪,他有没有偷看你洗澡,对你动手动脚……”
我简直能想象出凯丝的模样,裹着睡衣,盘腿坐在电脑椅上,一边抠着脚趾,一边口沫飞溅地冲电话较劲。
“凯丝,我和他是清白的!”
“呸,谁管你们清不清白,我要的是八卦!”
“……”
“怎么样,他温不温柔,技术高不高杆,有没有弄疼你?”
“……”我忍,“凯丝,我住客房,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纯得就和那白纸似的。”
凯丝那头没了声,过了半晌,传来好大一声叹息,“和风,我感觉你像两头猪,不,一百头,一千头……N头!”
“你什么意思?”
“真的,一头猪已经不能形容你的蠢了。”
“……”我不满,“凯丝,咱能别总拿猪说事儿吗,猪也是有尊严的!”
“别和我扯这有的没的,我问你,你那么喜欢他,还不趁此机会一举扑倒收于麾下,难不成是想等着有其他美女崛起,和你共耕这一亩三分地?”
我反倒笑了,“凯丝,我这皇帝还不急,你这太监成天急个什么劲?”
她直接冷哼,“没良心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幸福?姐姐经历各种人渣,顽强蜕变为天鹅的时候,你还是个蛋呢,哪里会知道这人世间有如此多尔虞我诈。”
“……”
挂了电话走出来,顾少卿正用干布仔仔细细擦着桌面,见我走近便停下来,一手叉着腰浅浅而笑,“背着我打电话,不是在我坏话吧?”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没戴眼镜,一身浅灰色家居服,又是系着围裙,十足家庭妇男的打扮。我直冲他笑,“不说你坏话还背着你干嘛?”
顾少卿努嘴想了想,“我有哪儿做得不好吗?”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也就故弄玄虚,“你自己猜?”一屁股坐在餐桌边上,双手撑着下巴,巴眨巴眨眼睛看他,“我饿了,什么时候吃晚饭?”
他突然沉了沉脸色,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知道我哪儿不好了。”
“哪儿?”
“其实……我不会做饭。”他动了动身子,背靠着餐桌,有些局促地看我,“晚上吃方便面怎样?我就这东西煮得还行。”
我噗嗤一声笑了,怪不得这人在桌边磨磨蹭蹭了半天,原来是不会做饭等我示下。我便起身,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解了他的围裙套自己身上,洋洋得意地说:“今晚就让你尝尝我的水平!”
旋即丢下一个凌厉自信的眼神,转身而去。可没走几步,却被顾少卿喊住了。
“和风……”他笑得更不好意思了,“还是吃面吧。”
“冰箱里没菜?我早上还看见鸡蛋和火腿来着。”
“不是。”他讪讪笑着,“其实是……家里根本没有碗。”
“……”
“有主意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都亮着光,重重打了个响指,“用杯子装吧!”
“……”
晚上躺进被窝里时,我还在恍惚,明明飘雨的昨晚我还在外流落,悲伤到如同世界将要毁灭。而此刻,却睡在这里——顾少卿的隔壁——享受难得的一份心安。
晚上吃饭时,我和顾少卿各抱一个面碗,就着锅和杯子里的菜,吃得不亦乐乎。
他说,“你煮的面比我煮的还好吃,菜也相当不错。”
我得意洋洋地扬下巴,“那是当然。”
“就是这杯子太不配合了。”他蹙着眉,很鲜见地抱怨,“这么深,要我怎么捞下面的火腿呢?”
我看着他笑,当时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结,或许也很不错。
顾少卿爱吃鸡蛋,无论是白煮蛋、茶叶蛋、荷包蛋、糖心蛋还是泡蛋,都来者不拒,吃得津津有味。
而我却恰恰相反,排斥一切蛋制品,每天早上做好早饭,就一个劲地叫苦不迭,“这蛋味儿真难闻。”
起初讷讷的顾少卿很绅士地替我着想,“要不然就别弄了,我少吃一顿没事的。”后来,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就不再理会我的发虚,一边享受地品尝佳肴,一边仔仔细细地读他的报纸。
我就坐在餐桌的另一边,心里不停地祈祷他噎着,好在他慌忙无措的时候,及时地递上一杯温水,让他又一次深刻感受我的体贴入微。
可这样的事,一次也没发生过,顾少卿却越来越习惯我的存在,也越来越会利用我这逆来顺受的中国式美德。
“和风,帮我买份报纸。”
“和风,看看家门锁了没。”
“和风,把衣服收了去。”
终于有一天,顾少卿急吼吼地打了个电话过来,张口就是,“和风,下来帮我扛袋米。”
“……”
我虎虎生风地往外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候他二大爷,果然说婚前要有个磨合期看看对方品性,就顾少卿这大少爷脾气,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忍受得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当我下了楼,看到他将头枕在方向盘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时,心里憋屈着的一股气立时全散了。
我开了车门,蹲下身子望他,“你怎么了啊?”
他紧紧掩着肚子,脸色苍白,过了片刻方才转头看我,头发被汗湿了一片,额上还不断渗出汗珠。
我慌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再问一次,“你怎么了啊?”
他动了动唇,声音不大稳,“突然胃疼,就麻烦你下来了。”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比自己生了病还难受,手在他脸前悬了悬,终是说服自己放下芥蒂,抚上他的额头,“也不烫啊,不是发烧。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顾少卿轻微地摇了摇头,手撑着方向盘,支撑自己坐起来,却是背抵着后座,吃力地喘了又喘。
“我不去。”
“可你这样忍着多难受,我们去查一查也是好的。”
他还是摇头,“不去。”
真是快要被他气死,到了这种时候,向来温温顺顺的小绵羊偏偏要变身做倔强的老山羊,让我恨得牙痒痒不说,真恨不得一把拽住他的两只角,将他往医院拖。
好说歹说了半天,顾少卿彻底冷了脸,二话不说从车上下来,开了后备箱将米袋拎下来。我也气了,抱着那袋米便往公寓走,一路畅通无阻上了楼,将米放进厨房时还在迷糊,怎么一下子就力大如牛了?
然而不容多想,我转身就出了家门,将那“体弱多病”的白斩鸡扶了上来。
顾少卿的生活作息极有规律,十一点睡,六点起,跑步回来再吃早饭,继而精力充沛地开始一整天的工作。
他对自己绝对可用苛刻这个词,工作时便全身心投入,旁边堆着一叠资料,手还拿着鼠标在电脑上搜索不停。常常一工作就是一整天,我端着午饭进书房,他说声谢谢,又专心致志起来。
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硬是要将被褥叠得那样四四方方,房间内干净整洁的像是从未有人住过。
还有一点让我好奇,他虽然是十一点准时休息,可时常在凌晨两三点时醒来,独自在露台静静站一会儿,喝几杯水再回房休息。
这样的事我遇见过几次,便特意留心,有时故意在那时起来,他看见我之后,端着杯子又进了房间。
按理说,这样一个按时作息的人本不该有什么毛病,可看着他一脸苍白,难受到直出汗的样子,让我深深怀疑起“早睡早起身体好”这句话是否有那么点科学道理。
因为担心顾少卿,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安生,翻来覆去,眼前不停闪过他咬牙忍痛的样子。
大概凌晨两点的样子,屋外依旧黑得看不清东西。我坐起身来,想出去喝杯牛奶,顺便隔着门板听听顾少卿的动静。
趿上拖鞋,不过走了几步,门外突然有玻璃碎裂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快速跑出去,刚打开灯就吓呆了——
顾少卿倒在地上,掩着肚子痛得蜷曲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