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堂堂一个新时代的新女性,在遇见顾少卿这只瘦弱的白斩鸡之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些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事来呢?
顾少卿要我学歌的那一晚,我对着他的手机屏幕直吐气,“这是什么歌呀,名字也太奇怪了:卖东西的人和窗户!”
顾少卿看着我十足愣了会儿,紧接着二话没说,将歌名用短信发了过来。我收到打开,还是一个劲地咂咂嘴,“瞧这名字取的,太抽象了,一卖东西的和一窗户有嘛关系?莫非他是站在窗户旁边卖东西的?嗯,可能是这么个意思。”
顾少卿清咳两声,让我赶紧把手机拿起来,可那两只桃花眼内分明有种叫做抓狂的光一闪一闪地亮。没等我询问,他自己就坦白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还记得某天我和你说的三个喷嚏吗?”
我连忙点头,“我记得,就是那个一打喷嚏,你们全班都帮他数着。”
“就是那个。”顾少卿顿了顿,突然恍然大悟道:“哦,对了,我忘了你对这种事的记忆力一向出奇的好。”
“……”真讨厌,明明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很清楚。
“故事还是这个人的,有一次期末考试,卷子上出了道古文翻译题,其实题目也很简单,其中有一句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个我知道,‘子在川上曰’,你说子怎么总爱曰来曰去呢?”
忍不住插了一句,顾少卿立刻睨了我一眼,我赶紧将嘴闭得紧紧,他这才又继续说道:“老师改完卷子就过来了一趟,站在讲台上连连叹了几口气,说,‘有位同学是这样翻译的,我死去的丈夫和这男人长得很像,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像!’”
“噗——”我没忍得住,颇不淑女地大笑起来,“这人真搞笑,他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么绝的答案他都想得出来。”
我就这么两手叉腰仰天大笑了半天,直到四周或搂或抱的情侣投来鄙视的一眼,我方才在万箭齐发中停了下来。
这一冷静就觉出了不对劲,我看着一脸淡然的顾少卿,问,“顾老师,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
他没说话,那眼中鲜见的抓狂转变为一闪而过的狡黠,在我一头雾水的关卡迅速变换。
直到回到宿舍,和凯丝一合计这件事,我方才发现顾少卿这小白脸的用心是多么险恶。且不说脸登时红得多厉害,更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眼前都是一片刀山火海地烧着,在凯丝的大笑声中,我嚯地起身。
“哎哎,和风,你要冷静,冲动是魔鬼啊!”凯丝又一把拉上我的胳膊,“更何况是你自己英语差,连个《水手与寡妇》也翻译不出来,还《卖东西的人和窗户》,哎哟,笑得我胃都痛!”
“欺人太甚,他居然不告诉我,就看着我和傻瓜一样嘻嘻哈哈地笑,还说那么个破故事讽刺我!”
“那你也不能找他决斗啊,你冷静一点,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狠狠“呸”了她一口,“谁找他决斗,我这是去拿刀捅死自己!”
没想到她立刻撒了手,做了个慢走不送的动作,嘴还分外的刻薄,“去吧,你一没好皮囊,二没好内涵,要我是你,早晚也得走上这么一步。”
我原地站着一阵跺脚,依依呀呀地叫唤着,直到一边的汪安安拿笔狠狠戳了戳桌面,凯丝方才过来一把拉住我,“乖了乖了,别闹了,对不起,和风,我刚刚不该那么说你,这总好了吧?”
我向来得寸进尺,鼻子一皱,地动山摇的“哼”一声,她立刻特狗腿地冲我笑,“你瞧瞧你啊,浑身上下都是优点,要真想鸡蛋里头挑骨头,估计也就两处不美——”
“……”我眼一瞪,呲着牙威胁她,“你——闭——嘴!”
“——内在美和外在美。”
又是一阵大打出手。
等我们俩再一次恢复和平共处的外交关系时,已然都顶上了一头稻草似的乱发,歪着嘴扶着下巴时,还互相埋怨刚刚对方的一拳打得实在太重。
歌是在我的电脑上听的,开了最大的声音,好让大家都见识见识顾少卿的品位。前奏欢快,节奏感强,音符仿佛蹦着跳着钻入耳中,可当Ann张口唱了两句之后,汪安安在另一头噗嗤一声笑了,而我和凯丝则是面面相觑,一脸的不可思议。
“凯丝,你觉不觉得这词儿唱得……有点儿快?”我苦着脸。
“不是有点儿,和风,这绝对是很多点儿!”凯丝哀嚎两声,“而且这一口气不够长,绝对能唱背过气去,你信不信?”
“我信。”我重重点了点头,“凯丝,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她满怀同情地望向我,“什么?”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找把刀捅死自己吧。”
“好主意!”凯丝握紧了拳头,在我面前用力扬了扬,“和风,你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么清楚的一件事了。”
“……”
歌,到底没唱。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搭车出去买了一份白斩鸡,对词的时候将顾少卿偷偷拉到一边,看着他满意到享受地将鸡块一一吃下。
我则是在一旁,东拉西扯说了一箩筐的话,正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刚刚要切入正题速战速决,却被他抢先发现,一句“人不可言而无信”就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可古人那句充满浓浓哲理的话怎么说来着——失败是成功他妈!没错,一次失败就能将我打败了吗?显然不能,伟大的组织告诉我们,坚持就是胜利!
就在越挫越勇、前赴后继好几回之后,顾少卿总算做了退让,答应用十份白斩鸡交换我这一次的食言而肥。
“我帮你记备忘录上。”
顾少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十足的孩子气,以至于被林纾曼老师看见后,走来我身边言笑晏晏地说:“瞧你们小顾老师多可爱。”
我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烫,连忙借故先走,在卫生间内窝了好久好久。
一切都变得顺利,除了忘记将那惊魂一夜告诉凯丝之外。我时常在想,如果早一点将和电工老师间的风波告诉凯丝,那后来的那些事还会不会发生,我和顾少卿之间又会变成何样。
而现在,活在当下的我,站在穿衣镜前仔仔细细将焕然一新的自己看了又看。黑色的长发打着活泼的小卷,刷了好几层粉的脸异常的白嫩,还有这条长长的金色礼裙……一切都妆饰上簇新的模样。
林纾曼老师则是穿了一条纯白的礼裙,长发高高盘起,露出一张玲珑小脸,晶莹闪烁的项链托出性感的锁骨,美得像是一个公主。
凯丝跟着我混到后台,看到林老师时也是一样的惊讶,“和风,林老师真像一尾出水的美人鱼!”
我微微蹙了眉,瞅了瞅自己,有些疑疑惑惑地问她,“那我呢?”
她似是一直没注意,直到此刻方才将我好好打量,上上下下扫了两遍,方才摇了摇头,“和风,你顶多像一条金鱼吧!”
我两腿一软,差点一个趔趄摔地上,“就知道你没好话。”
不远处却涌来一堆女生,继而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便映入眼帘。嘻嘻哈哈笑得五官皱去一起的自然是播音部部长,而另一个——
我怔了怔。
顾少卿戴着领结,穿了三件套的正装西服,黑色,熨得板板正正,服帖地修饰出他的身形。
我知道他穿西服好看,却没想到,这样好看。
与之相比,同样西装革履的播音部部长十足像个小跟班,是那种需要喜笑颜开,提着公文包的小喽啰。
天与地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我想我终于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
他浅笑着走到我的身边,带着一阵柠檬的清香,眼内光华四溢,是天上星,璀璨夺目。我的一颗心跳得迅速,砰砰砰直往喉咙外面冲,我也冲他笑,用尽了一切的力气——
他却从我身边轻轻走过了。
“裙子很漂亮。”他对林老师说,一定还带着柔软的笑。
“人就不漂亮?”林老师的话里带着娇嗔。
“也漂亮。”
心往下坠,很快很猛烈,他从我的身边轻轻走过,带着让人迷醉的柠檬香,没注意到这尾金光灿灿的鱼。
鱼就是鱼,再光鲜耀眼也没有丝毫价值。一尾鱼,大海是它的家,而大海里,却不只有这条可怜的鱼。
我隐隐在想,身后的这个男人是不是就是我的大海,而我,却不过是他永远记不得的,一条鱼。
凯丝仍旧不改花痴本色,拉着顾少卿要我为他们俩拍照,他方才注意到我,没有惊奇没有惊叹,只是浅浅而笑,比他身上的柠檬味更淡更远,“这是要鲤鱼跃龙门了?”
我笑不出来,很慢很慢地摇着头。
顾少卿在台上唱歌时,我就坐在一边静静地望,他十指修长,弹钢琴再好不过,背脊挺得笔直,专注到忘我的地步。
灯火璀璨下,清朗的男声轻声吟唱。
“Hold your breath, then roll the dice.
It might be the run road to paradise.
Don"t say a word.
Here comes the break of the day.
In white clouds of sand raised by wind of the end.”
黑白键中,旋律在他身边跳裂成两半,一半通往莫可知晓的未来,一半直抵我惊跳如擂的心脏。
七月的夜晚,渐渐凉下的晚风自远处吹来。带着一丝土腥,带着一点暑气,扑打在我洗净的脸上,消散了,那沉淀进心底最深最软的柠檬香味。
如果可以,有一天,我要站在平等的地方和他并肩看云霞雾霭,在他喊我和风或沈和风的同时,轻轻地告诉他,这一天我走得有多艰难。
而此刻,炎热的夏天明明越来越近,我却手脚冰凉地站在镜子前,一遍遍冷静:不过就是喜欢这么简单。
是的,没错,顾少卿,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