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时间漫长如无垠的星海,属于我的爱情深埋在未明的沙低,寻寻觅觅而尚未可得。
青春渐渐剥离浓艳色彩之前,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分外怀念起他漾起的笑脸。
——像那一夜的相见,烟火璀璨下,二十岁的清夏流年。
九十九朵玫瑰扎成情满意浓的花束,提腕,斜拉,翻转,下劈,半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终点处,狠狠砸上一头黑发油亮的脑壳,哀嚎声即刻划破长空。
我双手叉腰,强忍着胃中翻腾而起的酸水,向着狼狈不堪、嗷嗷直叫的丁中一破口大骂。
“丁中一,你到底有完没完了,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招,姐不是你的巴黎欧莱雅,真不值得你拥有。这漫山遍野的森林良木,您老何必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请允许我再一次和善地为您指明道路,直走左转,永不回头,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烟花自耳边噼里啪啦肆意绽放,短暂的绚烂瑰丽,照得这洪水猛兽忽暗忽明。
他弯腰将花捡起来,一脸惨兮兮地望向我,“和风,你别生气啊,我是真的爱你,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我两眼一翻,没空理他,转身便往宿舍跑,可刚移了没两步,就被他们班的“三朵金花”硬生生拦住去路。
我急了,扭头折返,下了狠心往丁中一腿上狠狠来了那么一脚。他哎哟一声抱着腿乱跳,我这心里窝着的怒气和火山爆发似的往外喷。
“丁中一,今儿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打死我也不搅合。我沈和风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种名字笔画加一块儿还没我一个姓笔画多的男生,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老长一句话说得我差点断气,想着这回总能把他打击一下吧,偏偏他又坚强地支持着,弱弱来了一句,“我改个名儿还不行么?”
我一怔,又恼又急,抓着头发,无法克制地大声嘶吼,“丁中一,你去死吧,我就是爱上那个文文弱弱没品没钱没房没车没用没素质的草包腹黑白斩鸡,也不会爱上你!”
一句话刚完,丁中一的脸立马绿了,就在我兴高采烈高唱凯歌把家还时,隐隐嗅到一阵淡淡的清气萦绕,脚下已有颀长的身影压下,在璀璨的烟火中,一明一灭。
丁中一开始大舌头,结结巴巴喊了声,“顾顾顾……老师好。”
我耳内嗡声一响,还没转头便望见他口中的顾老师从容而来,一手闲闲搭着西服外套,一手插入裤袋。
低头望向我时,淡淡而笑,镜片后的双眼微微一弯,声音和蔼可亲,“你们继续,我路过的……烟花不错。”
刚刚回到宿舍,张凯丝一脸惊诧地将我堵在洗手池处。
“刚刚那个是顾老师?”她咽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他听见你骂他的话没?”
我使劲洗着手,努力摆脱那玫瑰花的气味,冲她白了一眼,“莫惊慌,莫害怕,他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我骂的人是他?”
凯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可不一定……那他后来说什么没?”
我湿手一拍她脑袋,扬着脖子道:“没说什么,就他那白斩鸡能说什么,敢说什么?还不早就乖乖拜倒在我热裤之下,听我予取予求?”
凯丝以牙还牙,立刻反手给了我一掌,在我还击之前,侧身逃去一边,长长叹了口气。
“和风,别忘了,作为失败的典型,你实在是太成功了,连丁中一那二货都对付不了,还想降服聪明绝顶的顾老师?照现在的情况看,是他占据高地覆雨翻云,要想治你简直太容易,作为朋友,只能送你八个字聊表关切:有招想去,没招死去!”
“滚!他那哪是聪明绝顶?”我将她狠狠剜了一眼,“分明是阴险狡诈,伪君子,真小人!”
但嘴硬归嘴硬,就深层次的自我意识而言,我承认凯丝说得并不全错。
电工,力学,丁中一,是本人出了名的三大克星。如果电工力学来自于天生无能诱发恨意的话,那丁中一绝对是个意外。
在上学期挂了这两门大课之后,补考一役方才偶遇丁中一,凭借着他所提供的“内部消息”涉险低空飘过。本以为万事大吉,一切平安,他却如雨后春笋,三天两头跑来告白。
今晚这次弄得尤为盛大,烟火烛光玫瑰一个不缺,甚至拖上班中仅有的三朵金花,站在我的楼下一齐大喊:沈和风!
他接过话:我爱你!
沈和风……我爱你……
我在女生宿舍的最后一栋,又是C座,临着下一号站的A座,两号站之间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两边都听得一清二楚。女生出来围观不足为奇,如饥似渴的男生们也一同站去了阳台,敲脸盆砸水瓶,忙得不亦乐乎,冲这边大声喊着,“美女我爱你,我爱你爱到骨头里……”
“一二三四五,美女猛如虎,甭管长啥样,先让哥香香……”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如果你也待在一个男女比例常年维持9:1的工科学校,或许就能体会我们作为弱势群体的无助与悲切。
这足以解释为何我要如此刻薄地对待丁中一那个家伙,是他直接导致了我的关注率居高不下,成为众多****眼中热气腾腾的小红帽一枚!
而我和那后来居上的白斩鸡,却还是这周五才结下的梁子。
那一天,初夏的朗朗和风穿梭过黄澄澄的窗帘时,鼓起一个极大的包,像是煮沸的蛋羹,气体窜成一团,拱着鲜滑软嫩的膏体,极快的长大,“噗”的一声碎裂。
靠窗而坐的同学们,熟练的一排排弯腰,缩着脑袋躲过窗帘下摆的袭击。
风一阵阵地刮过,人浪一片片地翻过,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在我吃了第十口窗帘灰之后,痛苦地扭着身子,一心想着趁人不备之时迅速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防风除尘倒是次要,主要是……
我辛苦打下的小抄正在窗帘后急切等待我的阅兵!
说起我们大学,最值得称赞的便是没有期中考试这一条,偏偏凡事都有例外,这工程力学便是单独拎出的一门。老师规定,凡期中考试超过二十分者可参加期末考试,光听这门槛便可知其难度。
上学期,不才二十二分险过,却在期末考试上折戟而归,一时被班主任兼力学老师定为重点勘察对象,三百六十度严密设防。
前几天听说他荣升教授,要去美利坚合众国的友好学校学习研讨,将大任交给了一位名为顾少卿的老师。
我当即仰天大笑,想着能躲过一场期中考试,又有机会重塑老师心目中的光辉形象,以至于今天准时开考时还有些恍恍惚惚。
幸好提前做好建设,在墙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与解题步骤,头一次作弊没经验,考前紧张了半天。
凯丝见我额上冒汗,两手直搓,很不屑地哼了哼,“胆小如鼠,抓到你死不承认,就说这是前人成果,老师还能刮下字来去做笔迹鉴定?”
我还是愁眉不展,叹口气道:“万一他真这么变态,怎么办?”
下一秒,就被凯丝的维尼笔袋打得满眼金星直冒。
身旁的风忽然小了下去,紧接着,窗帘被拉至一边,那些可爱的公式很快显露。
我一边龇牙咧嘴抄的极快,一边侧头望了望是谁如此好心。只这一眼,我便愣住了。
早就说过,我们是工科院校,男女比例9:1,男生数量虽多,质量却差,能看的简直凤毛麟角,又大多走得是狂野粗犷风,儒雅书卷气的几乎绝迹。
这个男生却不一样,穿着崭新的运动服,像是刚打完球回来,一脸散发着青春健康的红润,满身都带着清爽的气味。
不仅如此,论样子,他干干净净,经得起细看,论气质,他从容淡然,斯斯文文。
我一时晃神,心里反反复复出现了一句俗话,一见杨过误终身——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盯着他,一瞬不瞬,他的黑眼珠却盯向另一处,显然未曾在我身上停留。
我头皮一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墙上,我辛苦画下的受力分析图上呢!
我立刻埋下头,将考卷翻得哗啦哗啦直响,余光一偏,跑去他的脸上小心翼翼地观察。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嘴角涌起一片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满眼狡黠的明眸善睐一转,直抓住我的视线逼近我的贼眉鼠眼。
我清咳了两声,收回窥视,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凯丝一早便考好交卷,留下我孤家寡人等着收卷时蹭别人两眼。没想到这力学老师猴精,特意下位一个个收,路过我时,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三号,一定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啊!”
我点头哈腰,特狗腿地连声说:“是、是,老师教诲铭记于心。”心里想得却是,你一前往美帝国的卖国贼,没权力使唤我这天朝的良民!
出了教室,却一头撞见刚刚帮忙关窗的那位男生,学生会新任主席也在一边,正满面春风的和他大侃特侃,他维持着清冷的笑容,只是点头。
我猜这男生是考勤部要员,四处巡查找人开刀,刚刚放我一马实属先礼后兵,此地不宜久留,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然而刚刚退了两步,他却冲我招了招手,坏了,报应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就在我打算视而不见往后挪步子时,他冲我径直走了过来。
“同学,我们聊一聊。”
这是美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清脆好听,能荡涤人心似的滑过耳膜,像极了闷人的暑天突降的一场大雨。
我却顾不得欣赏,只想着开溜,“有……有事吗,学长?”
“学长?”他轻声重复了一句,似有他意却仍旧亲切地说道:“这个称呼挺有意思,很少有人这样喊我。”
他似乎看出我的局促,叮嘱两声“别见外”,和我步调相同地压起马路。
我绞着手指,特淑女地埋着头,嘴角带着自以为妩媚倾城的浅笑,心里思忖着,不如来个美人计降服这男生,先迷他个七荤八素,让他忘了我作弊这件事。
可一见我这粗壮的胖手,膀大腰圆的五短身材,又立刻蔫了下去。
“学长,”过了好久,我方才轻声喊他,“学长……我真的不是故意打小抄的。”
他比我高了一整个头,俯视看我时,目光炯炯的可怕。
“在墙上打小抄,这个办法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还我一个灿烂的笑容,饶有兴味地问道:“担心我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诚实地点头,不担心的都是老油条,人家还是头一回下锅炸呢!
他不紧不慢地说,“放心,我不会说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理解。”
我放了心,不停点着头,“谢谢学长,您可真是个好人!”
他浅笑笑,“必须的。”
我抹了把汗,这人可真不客气。
片刻后他不咸不淡地问我,“这一门的学习有困难吗?”
我一甩头发,“没困难。”我可聪明着呢!
“那你还打小抄?”
“……”我讪讪地笑着,“有备无患嘛。”
他连连点头,“有忧患意识,不错。”
我嘿嘿乐了,“学长过奖了。”
他笑得更深一分,稍稍扬起一眉,“听说你们要换新老师了?”
一提到这件事,我就满腹苦水,肚子一腆,脸拉得老长,“估计又是一个长得惨不忍睹,虎背熊腰,求全责备,苛以带人,满脸胡茬,说话都带着蒜味的怪大叔。我们学院尽出这些的人才,一个个长得对不起人民大众也就算了,他还贼多要求贼多废话贼多格式屁,搞得你不学好力学,这地球就要毁灭人类就要灭绝一样!”
一到此刻,我的口才就出奇之好,原本还有一大串牢骚要发,可瞥见学长微微僵硬的唇角之后,立刻刹住车,又低下头,一脸娇羞。
他许久没说话,最终停在一处教师公寓前,与我相对而站,“同学,力学其实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科。”
“是么,我真的没发现哎!”他的嘴角又僵了僵。
“你以后一定会发现的,”他又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美男学长问名字,我心内虚荣的小火焰闪了闪,脱口而出,“沈和风,您可以喊我小沈或是和风!”
“嗯,好名字,我记得了。”
他一笑,露出白灿灿的牙,又是极白如牛乳的皮肤,好一个皓齿红唇的美少年。
我又一次晃神,鬼斧神差来了一句,“学长,你吃过我们这儿的特产白斩鸡吗?”
他微微蹙了蹙眉,依旧笑,“没有……怎么了?”
“可惜了,下次我请你吃。”白白瘦瘦白斩鸡,健康绿色又美味,很像你哦!
“嗯,好的。”
他笑,温和如四月天,就在我无限溃败,骀荡在这股清风中时,他突然冲我摆了摆手,指指身后的建筑。
“我就住这儿,以后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的大脑瞬时一片空白,耳边嗡的一声巨响。
他说,他就住这儿。
这儿是教师公寓楼,他说,他就住这儿。
他爸爸妈妈是老师吧,我自我安慰着。
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学长,你……你……你叫什么?”
他正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架上高挺的鼻梁,清亮的眼睛在镜片后熠熠生辉,眸光狡黠一闪。
“叮”的一声,似有利器将我击中,偏偏他还能闲闲笑道:“顾少卿……你可以喊我小顾或是少卿。”
“……”
脸迅速地发烫,不过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从额头烧到了耳朵根。
他微微一怔,抬了抬镜架,拿迷惘的秀长双眼冲我眨了眨,“沈同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身后一片苍穹,残阳如血,西风冷冽,凄怆如废墟颓圮。
我只是反反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新来那个代理班主任兼力学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
苍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