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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说胡须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五期。

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长安长安:即西安。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作者应西北大学的邀请,离京前往西安,为该校与陕西省教育厅合办的暑期学校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八月十二日返京。,一个多月之后,糊里糊涂的回来了。知道的朋友便问我:“你以为那边怎样?”我这才栗然地回想长安,记得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道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然而这些又有什么可谈呢?我于是说:“没有什么怎样。”他于是废然而去了,我仍旧废然而住,自愧无以对“不耻下问”“不耻下问”:语见《论语·公冶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朋友们。

今天喝茶之后,便看书,书上沾了一点水,我知道上唇的胡须又长起来了。假如翻一翻《康熙字典》,上唇的,下唇的,颊旁的,下巴上的各种胡须,大约都有特别的名号谥法的罢,《康熙字典》中各种胡须的名称是:上唇的叫“髭”,下唇的叫“粜”,颊旁的叫“髯”,下巴的叫“襞”。(按:《康熙字典》,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等奉诏编纂的一部字典,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刊行。共四十二卷,收四万七千零三十五字。)然而我没有这样闲情别致。总之是这胡子又长起来了,我又要照例的剪短它,先免得沾汤带水。于是寻出镜子,剪刀,动手就剪,其目的是在使它和上唇的上缘平齐,成一个隶书的一字。

我一面剪,一面却忽而记起长安,记起我的青年时代,发出连绵不断的感慨来。长安的事,已经不很记得清楚了,大约确乎是游历孔庙的时候,其中有一间房子,挂着许多印画,有李二曲李二曲(1629—1705),名颙,字中孚,号二曲,陕西周至人,清代理学家。著有《四书反身录》等书。像,有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张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是穿一件长袍,而胡子向上翘起的。于是一位名士就毅然决然地说:“这都是日本人假造的,你看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

诚然,他们的胡子确乎如此翘上,他们也未必不假造宋太祖或什么宗的画像,但假造中国皇帝的肖像而必须对了镜子,以自己的胡子为法式,则其手段和思想之离奇,真可谓“出乎意表之外”“出乎意表之外”:这是林琴南文章中的语句。当时林琴南等人攻击新文学作者所以提倡白话文,是因为自己不懂古文的缘故;因而认为白话文的人常引用他们那些不通的古文句子,加以嘲讽。了。清乾隆中,黄易掘出汉武梁祠石刻画像来黄易(1744—1801):字大易,号小松,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代金石收藏家。著有《小蓬莱阁金石文字》等书。汉武梁祠石刻画像:在山东嘉祥县武宅山汉代武氏墓前石室中,四壁刻古人画像和奇禽异兽等物,为汉代石刻艺术代表作品之一。宋代赵明诚《金石录》曾有记载。后来因河道变迁,淤没土中;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秋,黄易曾到那里掘得石室数处,画像二十余石。,男子的胡须多翘上;我们现在所见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信士像:我国自三国时起,信仰佛教的人,常出资在寺庙和崖壁间塑造或雕刻佛像;有时也在其间附带塑刻出资者自身的像,叫做信士像。,凡有胡子的也多翘上,直到元明的画像,则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向下面拖下去了。日本人何其不惮烦,孳孳汲汲地造了这许多从汉到唐的假古董,来埋在中国的齐鲁燕晋秦陇巴蜀的深山邃谷废墟荒地里?

我以为拖下的胡子倒是蒙古式,是蒙古人带来的,然而我们的聪明的名士却当作国粹了。留学日本的学生因为恨日本,便神往于大元,说道“那时倘非天幸,这岛国早被我们灭掉了!”指元兵侵日失败一事。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元世祖忽必烈命范文虎等率军十余万人进入日本。次年七月,攻入日本平户岛。据《新元史·日本传》所记,当时日本形势很紧张:“日本战船小,不能敌前后来攻者,皆败退,国中人心汹汹,市无粜米。日本主亲至八幡祠祈祷,又宣命于六神宫,乞以身代国难。……八月甲于朔,飓风大作,(元军)战舰皆破坏覆没。”则认拖下的胡子为国粹亦无不可。然而又何以是黄帝的子孙?又何以说台湾人在福建打中国人指福州惨案中发生的事。当时台湾还在日本侵占之下,在这次事件中,不乏一些台湾的流氓。是奴隶根性?

我当时就想争辩,但我即刻又不想争辩了。留学德国的爱国者X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姑且以X代之,——不是说我的毁谤中国,是因为娶了日本女人,所以替他们宣传本国的坏处么?我先前不过单举几样中国的缺点,尚且要带累“贱内”改了国籍,何况现在是有关日本的问题?好在即使宋太祖或什么宗的胡子蒙些不白之冤,也不至于就有洪水,就有地震,有什么大相干。我于是连连点头,说道:“嗡,嗡,对啦。”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我剪下自己的胡子的左尖端毕,想,陕西人费心劳力,备饭化钱,用汽车这里的“汽车”即火车;下文的“自动车”即汽车。载,用船装,用骡车拉,用自动车装,请到长安去讲演,大约万料不到我是一个虽对于决无杀身之祸的小事情,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见,只会“嗡,嗡,对啦”的罢。他们简直是受了骗了。

我再向着镜中的自己的脸,看定右嘴角,剪下胡子的右尖端,撒在地上,想起我的青年时代来——那已经是老话,约有十六七年了罢。

我就从日本回到故乡来,嘴上就留着宋太祖或什么宗似的向上翘起的胡子,坐在小船里,和船夫谈天。

“先生,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后来,他说。

“我是中国人,而且和你是同乡,怎么会……”“哈哈哈,你这位先生还会说笑话。”记得我那时的没奈何,确乎比看见X君的通信要超过十倍。我那时随身并没有带着家谱,确乎不能证明我是中国人。即使带着家谱,而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并无画像,也不能证明这名字就是我。即使有画像,日本人会假造从汉到唐的石刻,宋太祖或什么宗的画像,难道偏不会假造一部木版的家谱么?凡对于以真话为笑话的,以笑话为真话的,以笑话为笑话的,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说话。

于是我从此不说话。

然而,倘使在现在,我大约还要说:“嗡,嗡,……今天天气多么好呀?……那边的村子叫什么名字?……”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现在我想,船夫的改变我的国籍,大概和X君的高见不同。其原因只在于胡子罢,因为我从此常常为胡子受苦。

国度会亡,国粹家是不会少的,而只要国粹家不少,这国度就不算亡。国粹家者,保存国粹者也;而国粹者,我的胡子是也。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逻辑”法,但当时的实情确是如此的。

“你怎么学日本人的样子,身体既矮小,胡子又这样,……”一位国粹家兼爱国者发过一篇崇论宏议之后,就达到这一个结论。

可惜我那时还是一个不识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愤愤地争辩。第一,我的身体是本来只有这样高,并非故意设法用什么洋鬼子的机器压缩,使他变成矮小,希图冒充。第二,我的胡子,诚然和许多日本人的相同,然而我虽然没有研究过他们的胡须样式变迁史,但曾经见过几幅古人的画像,都不向上,只是向外,向下,和我们的国粹差不多。维新以后,可是翘起来了,那大约是学了德国式。你看威廉皇帝的胡须,不是上指眼梢,和鼻梁正作平行么?虽然他后来因为吸烟烧了一边,只好将两边都剪平了。但在日本明治维新明治维新: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天皇掌握了国家政权,结束了德川幕府的统治,实行一些有利于发展资本主义的改革。这一资产阶级性质的改革,被称明治维新。的时候,他这一边还没有失火……。

这一场辩解大约要两分钟,可是总不能解国粹家之怒,因为德国也是洋鬼子,而况我的身体又矮小乎。而况国粹家很不少,意见又很统一,因此我的辩解也就很频繁,然而总无效,一回,两回,以至十回,十几回,连我自己也觉得无聊而且麻烦起来了。罢了,况且修饰胡须用的胶油在中国也难得,我便从此听其自然了。

听其自然之后,胡子的两端就显出毗心现象毗心:即趋向中心。毗心现象,是说上唇两边的须尖向下拖垂。来,于是也就和地面成为九十度的直角。国粹家果然也不再说话,或者中国已经得救了罢。

然而接着就招了改革家的反感,这也是应该的。我于是又分疏,一回,两回,以至许多回,连我自己也觉得无聊而且麻烦起来了。

大约在四五年或七八年前罢,我独坐在会馆里,窃悲我的胡须的不幸的境遇,研究他所以得谤的原因,忽而恍然大悟,知道那祸根全在两边的尖端上。于是取出镜子,剪刀,即刻剪成一平,使他既不上翘,也难拖下,如一个隶书的一字。

“阿,你的胡子这样了?”当初也曾有人这样问。

“唔唔,我的胡子这样了。”他可是没有话。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寻不着两个尖端,所以失了立论的根据,还是我的胡子“这样”之后,就不负中国存亡的责任了。总之我从此太平无事的一直到现在,所麻烦者,必须时常剪剪而已。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