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念同居了一年,当时以为下半辈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他七八点钟下班,我三四点钟下课。我做着极简单的饭菜,基本上都是蛋或者番茄系列,还有紫菜汤。做好饭看完一部电影之后,沈念就到家了。我和他在一起时花钱是要算计的,钱足以支持生活,但需要记账。我很难把账算清楚,他从不埋怨我,只是不耐烦地说“我来我来”。他很少带我看电影、娱乐、逛街,他需要缴纳房租和水电费。我说我可以借给他钱,他不用还。他为此抽过我一巴掌,抽完我再摸着我的脸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再吻我,说爱我。我问他还爱我什么,他一直说爱我爱我。
我没有缺过钱,欲望不太强烈,运气比较好,所以没穷过。那段生活大概是我经济状况最糟糕的时期,不是我赚得少,大一我已经开始接活儿,爸妈也常给我零花,只是沈念让这段生活显得拮据,他很有野心,并不能局限于此。他说等我毕业,他事业走上正轨,我们就结婚,会有很大的房子,漂亮的花园,木马秋千,游泳池,还会有一个孩子。最开始我很抵制这样精打细算,想我年纪轻轻不该如此亏待自己,可后来也妥协了。
饭后我做功课,看书,看剧本,他整理材料。律师的材料是很烦琐的,以前常见到我妈整理,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人头晕脑涨。
十二点多上床做爱,睡觉。
沈念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特别需要我,勾勒我们的美好前景。我渐渐厌倦这种虚无的幻想。他还能给我什么,除了成群结队的鬼话和失望。但我一点不想离开他,离开沈念我还能去哪里。我有时感到空虚,但并不因此而魂不守舍,空闲时会看很多书,人总是要邂逅空虚的,即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帝王所罗门王也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只要有欲望就一定会有空虚。我却知道满足,我和沈念之间早已经崩塌了,只是我们还坚持在废墟上生活。地震的灾民这样那叫坚强,我们这样那叫折腾,叫自找没趣。或许我们之间只存在废墟,没有即将繁华的迹象,所以我一开始就习惯,不再抱怨。
我偶尔和同学鬼混,一次两点多到家发现他锁了门。我没打他电话也没砸门,就蹲在门口,这是我恼羞成怒的表现。我们住的是老公房,很典型的上海老公房。并无你想象中的被电影杂志渲染的美感,狭长的走廊潮湿而油腻。每次洗澡都能爬出几只出来透气的蟑螂,在浅浅的水洼中搁浅。厨房设在走廊,多人公用,显得陈旧肮脏,抽油烟机上挂着要坠不坠的黑色油滴,我每次做饭都因为它们的停留而感到不安。每天都有半老徐娘挥舞着双臂堵在走廊里吵架,无非是谁又放了个什么破纸箱子在她门边,或是谁家猫又吃了她家什么玩意儿。更牛的是,头天还看俩人吵得不可开交,第二天又一起去买菜接小孩了。
至少我是难以爱上这种地方,因为找不到任何情调。
我蹲在门口,把腿伸直便能丈量整条走廊的宽度。窗户上充满了裂痕和缺口,铁栏杆是波浪形的,已经看不清楚它的本来面目,一条一条,带着黑色黏稠的油烟和斑驳的铁锈,死气沉沉地分割天空。天一点点亮了,我为此感到无所适从。我在一条污秽的走廊干一件寂寞的事,天一次次被洗涤,褪色。
我想起顾城的诗句“太阳去追赶黑夜,又被另一群黑夜追赶”,我必须要睡了,否则我会流下伤心的眼泪。我每天做的就是追赶,可我也不知在追赶些什么。追赶太阳黑夜月亮星辰,沈念让我活得不像自己。好在我真的睡着了。如果那天我看着太阳一点点扭捏地上升,说不定我会甩手走人。但我睡着了,蜷缩在狭小的走廊中,陪伴一只肥胖过度的老猫。
早上沈念上班的时候发现我睡在门口便把我抱进去,压低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闭着眼睛没看他,我感觉他即将哭了,或已经哭了。他老是这样,让自己变成无辜的犯错者。
后来我再没敢那么晚回家,他也没敢锁过门。矛盾没了。我们的关系大不如前。
沈念在外面有女朋友,我一直知道,但从来没问过他,我不想给他撒谎的机会。他已撒过太多谎,我怕哪天一个闪电劈到他身上,打偏了还会殃及我。
我把他家当自己家,沈念是我的家人,他有他的自由。沈念常说爱我,带蛋糕回家给我吃,其实我不爱吃甜食,我做不到大大方方地对他说“我爱吃西瓜,不爱吃蛋糕”。是沈念让我从姑娘变成了女人,我不能离开他,就像觉得他欠我一样说不清楚。他也做饭,沈念手艺很好,比我好成千上万倍。他说正是因为手艺好所以才不能轻易展示。他做的糖醋小排特别好吃,我说只要你一直给我做糖醋小排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抚摸我的头发,说丫头真好养活。沈念爱看所有我不爱看的电影,他相信那些惊心动魄的做作情感是真的,我从来不信。我更愿意大胆承认人的自私大过无私的那些情节,他常说我狼心狗肺。“那么沈念你呢,老奸巨猾吗?”我从未开口说出。
苏夕不喜欢沈念,老找他麻烦,来我们家吃顿饭也挑三拣四。但我们从不干涉对方的感情生活,这是做朋友的原则。
这样过没什么好不好的。我没听我爸的话,不慎养成了习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一年之后我爸妈彻底离婚成功,我回家住了两天,看着他们签字画押和平分手。他们说你已经长大了,应该让你正经地面对这些。我爸妈总把我想得太过坚强,他们不责备我的前提是他们不保护我。爱和保护其实不是一回事,他们希望我快快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现实,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可是很多时候,我希望得到保护多一点,理所当然地从男人身上找。很多事情明明我自己可以搞定,偏做出一副搞不定的样子,自己有时会感觉恶心,但是我和苏夕达成共识,在男人面前不要那么强势,你感觉他能搞定的就给他搞定,他搞不定的再自己搞定。说来说去我们感觉到真正的可笑,谁是弱者谁被愚弄,这是很难定义的。
再回到沈念那里,一开门发现屋子空了一大半,中介公司的漂亮小姐带着一家三口在看房子。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沈念哪儿去了,而是这么小的房子三个人怎么住,接着想的是我的衣服沈念不会给我卖了吧,有一件很贵的礼服,再接着才想沈念去哪儿了。一切都是中介公司小姐告诉我的,说他工作调动还是什么鸟原因,匆忙去了香港。他不知道是被人打断了手脚还是被戳穿了喉咙,什么都没留也什么都没说。一个月后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她在香港碰见沈念了,怎么没听我提过。我说我知道,你替我祝他早死早超生。我妈斥责我不懂礼貌,说出这么没家教的话。我冷笑着说,你教我什么了?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体里隐藏着泼妇般恶劣的部分,抱着电视机从楼上扔下去,再扔沙发垫子,越扔越来劲,仿佛自己浑身充满力量,最后连大衣柜都要扔,这才觉悟自己并非大力水手。三口之家的爸爸急得要命,“哎呦侬哪能好扔啊,这些都是连着房子一起帮吾的。”中介小姐拼命扯着我的胳膊说:“你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你先不要叫保安了叫救护车吧,我脱臼了。”因为搬衣柜用力过猛,我两只手一起脱臼。
中介小姐说:“哎呦,要吾联系侬屋里厢伐?”
“不用了,帮我叫辆车。我自己去医院。”
我从上出租车开始一路哭到医院,出租车司机都不敢要我钱,因为我手不能动让他从我裤子上屁股口袋里自己拿,他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
我哭着挂号,哭着排队,哭着看医生。医生说小姑娘怎么这么怕痛的啦。他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就不哭了,为了证明我不是因为脱臼才哭的,他把我的手接好之后,我走出去再接着哭。
我边哭边想了一百种暗杀沈念的方式,恨不得为了他去相信上帝,祈祷他被车撞飞,被麦当劳的牌子砸,被大象踩死,被起飞的超人斗篷勒死,被奥特曼劈死,被美少女战士淫死。倒数三个是后来林天帮我想的。
那天我回去赔钱,三口之家的爸爸说算了,大多数东西捡上来还能用,电视机再买一个,好在没砸到人。
我不肯,当时钱包里有几百块钱,全留下了。不是说我有多么善良,常在上海混就知道,有种人特别擅长表面和你客气,背后却骂你鸟人。我保证在我去医院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对我的身世背景猜测无数。但是钱是大爷,我给了钱得到一个无用的良好口碑,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我有不少东西要搬,一个开饭店的朋友介绍我找林天,说他现在在上海,只要我打电话给他就行。
林天来得很快,神经兮兮地告诉我伤心之地不要久留。我说:“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伤心之地啊?”他说:“你眼睛哭得比奶子都大了还不够伤心啊!”
我们一见面就仿佛认识多年的朋友。林天对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强烈的亲切和防备。我没有说要去哪里就在林天的车里睡着了,后来他说那天他绕弯绕得还加了一次油。我睡着之前与他的谈话内容全是在骂沈念,他比我还要起劲。我不应如此,我忘记了对人起码的戒备。
一周后,林天带着机票找我。他说:“我觉得你应该离开,应该休息。”
他说得很对,让我疲倦的并不仅仅是沈念的不辞而别,父母离异,好友私奔,初恋远走。这一年来的平庸与妥协更让我疲倦。长期居住上海,没有喘息,会令我暴毙。当时我特别迁怒于这所城市,说鸟地方都住着鸟人,当然没有把自己除外,看哪儿哪儿不爽。打车的时候看见司机留着长指甲就恨不得把他手给剁了。听见上海话就烦,怎么听怎么像日语,都想把他们日了。
我以前从不信命,现在不得不信,有些人生下来就不能平凡正经地度过一生。像我,像林天,像苏夕。像世界给予我们的一切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