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就是依赖热闹的动物。没有派对他会变得丧心病狂,喧嚣反而让他平静自如,生活幸福,肾功能升级。
他邀请我和苏夕参加一个酒会,全是文艺圈儿里的人——作家、诗人、编剧、导演、不红不绿的小演员、投资人,诸如此类,在一座巨大的宴会厅里走来走去。
林天和几个导演站成一圈谈他的电影。
他说本来只想投资,但不想自己的钱打水漂,先监工后来索性炒了导演自己上。
导演A说,很多导演都是半路出家,你看看现在拍大片的导演哪个是导演专业的。
导演B说,对啊,不是学院派的人拍出来才原生态,真实,真实的东西有力量。
导演C说,你看看现在多少导演系的学生,学了四年电影最后跑去卖房子了。中国电影产业不成系统,没钱什么都白搭。
我刚想,现在导演怎么都活得这么悲观,怪不得中国喜剧片大多像垃圾。活得悲观就算了,还往这儿狂抽自个儿嘴巴,不仅悲观还卑微。
正当我费解,导演ABC一起说,林总您看看,我这儿有个剧本不错,我看能冲奥,就算奥斯卡得不上,什么熊啊鸡啊总能得一个的,您要不要投,不投没关系,先看看剧本。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怎么是不投没关系,应该是剧本不看没关系,投我就行了。
我实在无聊,向林天摆了摆手,示意出去溜达一圈。
和几个作家站成一圈聊天,这是公司给我的任务,让我多和作家聊天,挖掘人才去给我们影视公司写剧本。主要是他们聊,我听。聊电影,全是电影院里看不到的;聊乐队,全是地底下的;聊旅行,全是去西藏的;聊咖啡厅,全是在小胡同里面,拐几个弯也不见得找到的;聊相机,照出来的人全是变色扭曲的。一个小白脸儿作家说,我比较喜欢小众的东西。其他几人齐声附和,他们都是小众狂热崇拜者。一圈五个人,四个全小众,就我一大众。
这真是个小众成为大众,非主流成为主流的时代。
世界上有许多无法解释的问题,我就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卫生巾广告为什么总是用蓝色液体往上倒?二是小姑娘照相为什么总是撅嘴?
中国的文艺圈这些年并无多大进展,就是越来越爱扎堆儿了。怪不得电影、小说、唱片,越来越雷同,和谐社会真和谐。“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还有八出样板戏,现在中国就仨导演,一个比一个能折腾,越折腾越浮躁,脱离了生活,一点儿不好看。
如果没有看见陈艾莫,今天的酒会无聊到五颗星。
我和林天一起看到陈艾莫,我们有些错愕地迅速走到一起。从看见他的那刻起,苏夕便失踪了。我和林天打赌散场后苏夕会不会和他走。林天说会我说不会。我觉得苏夕不是那么傻的人,往臭水沟里跳两次,还是越来越臭的臭水沟。苏夕压根儿想不到,郁郁寡欢也会成为文艺圈的气候。
从发现陈艾莫开始,我和林天不再跟人聊天,找了把椅子坐下,不停向侍者要酒,我们的目光一起跟踪他。
他穿得人模狗样,但还是有股落魄气,就是那眼神,永远一副没吃饱的样子。我说,他像是昨晚睡在地铁站的男孩,今天穿上西装跑来这里变成了三十岁的男人。林天说落魄是现在最流行的气质,折腾是现在流行的恋爱模式,没事找事是现在流行的生活方式。
“说得好,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
“那是,我向来是引领潮流的男人。”
我和林天喝到第三杯Mojito(一种鸡尾酒),陈艾莫被五个妞儿搭讪。分别是演员红花花,歌手陆北北,作家迟早早,名媛方蓉蓉,律师苏夕。我们昏昏欲睡间,苏夕终于出现了,身着黑色低胸小礼服。我对林天说:“你看苏夕,那胸突然那么大!”他说:“刚去厕所里挤的。”
林天说得对,陈艾莫变成一个受欢迎的人。身材正点,谁都欠他钱一样的脸,玩摇滚的背景,爱答不理地说话,使他成为文艺片的新宠,唱片行的抢手货。现在大家需要标榜自己的特别,需要他这样别扭的大众情人。
苏夕一直笑呵呵地和他说话,脑袋左歪歪右晃晃,陈艾莫始终面无表情。
我和林天无聊地揣测他们的对话。
“苏夕小姐上床吧!”
“上你个头。”
“苏夕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好好好好,法官我基本都上过。”
“苏夕小姐,你要和我一起看电影吗?”
“不是三级片我不看。”
“苏夕请不要靠近我,包养我的富婆在二楼第七块瓷砖处监视我。”
“富婆是蟑螂啊?体积只覆盖一块瓷砖。”
我和林天自娱自乐,越编越high,我们接吻庆祝彼此的想象力丰富,思维下流。等我们亲热结束,苏夕正跟着陈艾莫往外走。
林天摊开手表示:“看见了吧,你输了。”我笑着发短信给苏夕“My dear bitch!”(我亲爱的贱人),过了十分钟她回过来“Yes, I am.”(是,我是。)。林天说:“你输了,下次写小说要让我当男一号。”
“你真恶心,真爱出风头。”
“Yes,I am.”
之后林天和我牵手走回家,我很久没在夜里走这么远的路。牵手走路仿佛只和初恋有关,我拉周觅的手,穿帆布鞋,走走停停。上海的每条街道,每幢高楼,都熟悉年轻的恋人,他们全身上下散发着垂涎欲滴的青春。
林天和我并肩走,我说我走得腿酸,林天说我背你。我接着就跳他背上去了,差点两人一起摔地上。
林天说,我觉得我们开始老了。
没想到我们能一起发现自己老了。我以前认定林天会是我生命中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来得快去得快,一去不返。没想到他的齿轮轧过那么久的岁月。很多年过去了,又迎来了很多年。他教我打麻将,骑摩托车带着我在倾盆大雨中飞驰,带我吃霸王餐,新年带我回家,在我耳边悄悄说新年快乐。他把我的光阴轧得支离破碎,他一次次离开我,他让我的青春变成一地碎玻璃,晶莹令我幸福,尖锐令我痛苦。
没想到在一条入梦的街上,我们一起无病呻吟自己的苍老。
林天把手伸到我面前,跳舞吧。
我穿了红色的裙子,路灯下变成暧昧的橙色。我们在十字路口跳舞。斑马线围绕着我们旋转,偷笑,晚风刺了我的肩膀,马路亲吻我的脚腕,林天亲吻我的脸。我希望火星人开来一架UFO(不明飞行物)带我们走,之前之后的记忆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