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赵子曰:匠,成舆者忧人不贵①,作箭者恐人不伤。彼岂有爱憎哉?实伎业驱之然耳。是知当代之士,驰骛之曹②,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此亦向时之论,必然之理矣。故先师孔子,深探其本,忧其末,遂作《春秋》,大乎王道;制《孝经》,美乎德行。防萌杜渐,预有所抑,斯圣人制作之本意也。然作法于理,其弊必乱。若至于乱,将焉救之?是以御世理人,罕闻沿袭。三代不同礼,五霸不同法。非其相反,盖以救弊也。是故,国容一致,而忠文之道必殊;圣哲同风,而皇王之名或异。岂非随时设教沿乎此,因物成务牵乎彼?沿乎此者,醇薄继于所遭③;牵乎彼者,王霸存于所遇。故古之理者,其政有三:王者之政化之,霸者之政威之,强国之政胁之。各有所施,不可易也。管子曰:“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邹子曰:“政教文质,所以匡救也。当时则用之,过则舍之。”由此观之,当霸者之朝,而行王者之化,则悖矣;当强国之世,而行霸者之威,则乖矣④。若时逢狙诈,正道陵夷⑤,欲宪章先王,广陈德化,是犹待越客以拯溺,白大人以救火。善则善矣,岂所谓通于时变欤?夫霸者,驳道也。盖白黑杂合,不纯用德焉。期于有成,不问所以;论于大体,不守小节。虽称仁引义,不及三王;而扶颠定倾,其归一揆。恐儒者溺于所闻,不知王霸殊略,故叙以长短术,以经论通变者。创立题目,总六十有三篇,合为十卷,名曰《长短经》。大旨在乎宁固根蒂,革易时弊。兴亡治乱,具载诸篇。为沿袭之远图,作经济之至道,非欲矫世夸俗,希声慕名。辄露见闻,逗机来哲。凡厥有位,幸望详焉。
注释
①舆:车子。②骛(wù):纵横奔驰。曹:辈。③醇薄:醇厚和浇薄。④乖:不和谐,不合情理。⑤陵夷:衰颓,衰落。
译文
赵蕤说:“制作车子的木匠,唯恐别人不富贵而买不起他的车子;制作箭的人,唯恐自己的箭不能伤人,没人买他的箭。他们这样做,难道是对别人心存爱憎吗?不是的,这是因为从事的职业不同促使他们有不同的想法。从这些事例可以知道,当今那些饱读经书、积极进取的人,为什么一读了纵横谋略之术的书,就盼着天下大乱,诸侯相互攻伐;擅长兵法战略,就希望社会动荡,发生战争。这也是符合时事的说法,是人情世故的必然道理。所以,先师孔子一方面深刻探究这一道理的根本,另一方面又担忧这种人情道理导致的后果,于是著作《春秋》,以光大王道;著作《孝经》,以褒奖德行。防微杜渐,事先要有所防备,这就是圣人著书立说的根本用意所在。但是,执政者制定一种法律政策以治理国家,当这种法律政策出现弊端,就必定导致天下大乱。如果发生大乱,那又能用什么办法去补救呢?因此,统治天下、管理百姓,很少听说有因循守旧、固定不变的。夏、商、周三代采用不同的礼教,春秋五霸有不同的法制,他们之间并不是有意要追求新异,而是为了用不同的方针政策补救时弊。因此,国家和国家的风貌虽然一样,但忠诚之说、教化之道却有不同;代与代之间,圣人、先哲虽然都同样圣明,但或皇或帝的名号却彼此有别。这难道不是根据不同时世确定自己的管理方式,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顺应客观规律,以便成就自己的事业吗?根据情况制定什么样的政策,这完全由社会条件决定;依照以往的经验教训治理国家,成就王道或成就霸道,也是由当时的社会发展情况决定的。所以,古人治国主要有三种方法:王道的统治侧重用教化的方法;霸道的统治侧重用威慑手段;强国的政治采用强迫的办法。各有各的适用对象,不能相互替换。管仲说:“圣人只能顺应时势而不能违背时势。智慧的人虽然善于计谋,但不如顺应时代高明。”邹忌说:“一切政治教化无论形式或本质都是用来匡救时弊的,如果适合实际情况就运用它,一旦过时了就舍弃它。”由此看来,在本应该实行霸道统治时却推行王道的教化,那就悖谬了;在实行强国政治时却施行霸道的威慑手段,那就不合理了。如果时逢人心诡诈,传统道德观念遭到破坏,还想遵从先王的传统,推行德育教化,这就好比是等待越地识水性的人来救落水的人,禀告尊贵的人来救火一样。好是好,可这符合我们所说的“通于时变”吗?霸道是一种含混不清的政治,是一种黑白夹杂,不单纯用道德教育的政治。这种治国方法只要求能成就事业,而不去追问为什么成就;只强调总体效果,而不拘泥于细枝末节。霸道政治尽管在仁义道德上比不上夏、商、周三王的德育政治,但在扶危定倾这一点上二者却是一样的。我恐怕儒生受自己的见识限制,不懂得王道和霸道的区别,所以专门论说长短之术,以此来分析通变的道理,并确立题目,共六十三篇,合在一起为十卷,书名为《长短经》(即《反经》)。本书的要旨是讨论巩固统治根基、革除时弊。拨乱反正,挽救国家的危败局面都记录在书中的各个篇章。本书的目的是吸取历史经验中的深远谋略,阐明兴邦济世的真理,我并不想借此来哗众取宠,追求虚名。只是想把我的见解陈述出来,抛砖引玉,以待后世明哲俊杰的指教。如果有在位的帝王,能仔细地阅读这本书,那我就很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