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我们的文化传统,爸爸妈妈很早就开始对我进行“温和说服”,不断介绍熟人和好友的儿子与我见面,期望能给我订下一门好亲事。爸爸特别不情愿我念完高中继续求学,担心我离开家去念大学会变得更加独立与叛逆。在他看来,继续学业只会降低我未来成为一名恭顺贤良的家庭主妇的可能性。在我们的文化观念里,女子念书越少、成亲越早,才越能成为贤妻良母,而唯有如此,做女人才值得称道。
对爸爸妈妈而言,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幸福更宝贵,但在他们的观念里,我的幸福不仅在于嫁不嫁得出去,更取决于嫁不嫁得了具有相同印度文化背景的如意郎。可是,我想做的一切却偏偏与他们的想法南辕北辙。
“爸爸,可是我真的很想上大学,很想学习摄影与图形设计!”我据理力争道。
“要是你能找到离家近的什么课程班学习,我就不反对。可要想离家念大学,我绝不会同意你迈出半步!”爸爸依然故我地坚持。
“可咱们这里根本没有用英语教学的高等学校啊,爸爸您是知道的!我要想继续深造,就必须离开家!”我还要争辩。
“这绝对办不到!你很清楚女孩子结婚前是不可以住到自己家以外的地方的。”爸爸毫无通融的余地。
然而此时的我早已不是惟父母命是从的黄毛小丫头,而是有着很强自主意识、坚持我见的现代女孩儿。由于我所受的现代教育,我的内心远比我的容貌要西化。于是我问父亲:“为什么对女人的要求和男人有天壤之别?!”
“这不是什么要求不要求!这就是生活的正理,人生在世理应如此!而且你应该为自己能坚持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而自豪!”爸爸回答道,显然我对传统的挑衅令他颇为恼火。
我内心还有那么多梦想尚未实现,可此时突然涌上一丝悲凉之意:这些梦想可能永远无法开花结果了。我梦想环游世界,没准能成为一名旅游摄影师。我想要当个背包客,足迹踏遍五湖四海——去巴黎仰望埃菲尔铁塔,去埃及攀登神秘的金字塔,去西班牙品尝海鲜烩饭,去摩洛哥大啖羊肉炖锅。这世界有我太多要看、要做、要经历的美妙之事,而一旦同意早早嫁人,我的这些梦想就再无实现的可能!尽管那时候我最亲密的两个印度闺密都在高中毕业之后遵奉家族意愿定下了亲事,我还是没法屈从。
于是,为了避免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也为了避免和爸爸发生正面冲突,我就在家附近报了一个摄影班。与此同时,每当父母要我去见他们中意的相亲对象时,我都迁就他们的心意,扮出一副端庄羞赧的准新娘模样。
我还记得一次很特别的相亲。爸爸妈妈要我穿上最好的一套传统服装,陪着我去见又一位新郎候选人。我上身穿了一件领口宽边精美刺绣的绯红色袍子,头上松松地裹了条花边同款刺绣的粉桃红蕾丝围巾,斜斜挽搭在肩头,使我看上去平添了几分温柔恭顺的气质。下面穿了一条粉蓝色的绸子裤子,配了双淡淡粉色的细高跟皮鞋。
坐车去相亲的一路之上,我脑子里迅速列出一长串“相亲不宜”的话题。我告诫自己切勿在穿衣习惯上露出马脚,让人看出我平时穿惯了牛仔裤、运动鞋或者登山靴,现在这身传统民族服装让我浑身不自在。此外,我绝不能透露我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每周都去印度寺庙拜佛祷告(只有过节时才会去一下)。我更不能开口谈论自己的兴趣爱好,比如热爱各种流派的音乐啊,痴迷于艺术、天文学和占星学啊,以及向往去野外、去大自然探险的冲动啊等等。我下定决心缄口不提自己关于未来的种种梦想,什么骑行非洲大陆,什么背包游历欧洲,什么探访文明古国埃及,什么立志做一名社会活动家,去发展中国家参与建设可持续发展的环保型地球村,又或是到亚洲贫困地区帮助提高当地居民的生活水平,统统不能提。
我一再告诫自己:别,千万别,提起任何这些事情。
我甚至特别提醒自己:在未来可能成为我婆婆的人面前,要记得提一提我新近掌握的摊薄煎饼的技巧。这种传统烙饼几乎是所有印度家庭餐桌上的必备食品,而要把面团摊成完美的厚薄均匀的圆饼可需要很高的技巧。对方家庭要是知道我会烙饼,肯定很满意。
我自以为一切都未雨绸缪、安排妥当。我相信自己已提前想到所有可能场景,相亲已是万无一失。可结果却令我大跌眼镜——自己还是没做好提前的功课。我们来到相亲地点,那是一家位于旧山顶道、背靠太平山的外侨俱乐部,环境相当不错。一行人落座之后,侍应生殷勤上前让我们点餐。我不假思索点了份金枪鱼三明治,完全没意识到新郎备选人和他的父母都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唉,就在他们家每个人要么点奶酪黄瓜三明治,要么点奶酪洋葱煎饼或者什么其他素菜之后,我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要一份金枪鱼三明治!”此言刚一出口,相亲对象的妈妈就向我射来一道如炬的目光,仿似要穿透我的灵魂。那一家子其他成员也得到号令似的齐刷刷追随着她的目光。所有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我尴尬地僵坐在位子上,真恨不得地板裂条缝,把我吞进去。
我真蠢,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我怎么会没留意到——甚至压根没意识到——对方可能是素食主义者?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骂自己。因为,吃素在我们印度人的文化里是很普遍的现象啊。
毋庸赘言,这次精心策划的相亲在第一次见面后就再无下文。
不过,确乎有那么一次,纷来纷往的相亲活动产生了阶段性成果——我和一个年轻人订婚了。仅仅见面两次,我们双方的家长就要求我们做出决定:如果想要继续交往,就得定下婚约。
只有我们决定将来愿意步入婚姻的殿堂,我们才能有进一步接触的机会。那个男孩子很高很帅,且谈吐不凡。我被他深深吸引住了,而且感觉得到他对我也颇有好感。两下里都很乐意继续交往增进了解,所以很快同意了订婚——这令双方父母欣喜不已。订婚仪式在古鲁那那神庙按照传统印度教习俗进行,双方家庭的亲友悉数参加,庙里的大师给我们赐福。这一仪式在印度语里被称为“蜜思芮”,大致可译为“订婚典礼”。
我们的“蜜思芮”是在下午举行的,仪式结束后的当晚还安排了一场晚宴。晚宴设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印度餐厅,亲朋好友伴着音乐尽情享受美酒佳肴,我和未婚夫生平第一次相拥起舞。在那一刻,我心里盛满幸福与欢愉,我感到自己终于作出了正确的人生选择,从此找到一生相依的伴侣。我甚至相信,从此我们将如童话故事的结尾般“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不幸的是,数月之后,随着婚礼日期的一天天临近,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是未婚夫和他的家人所期望的新娘和儿媳——因为我压根就不是传统型的印度女孩。为什么在订婚之前我没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的相识完全源于双方家庭的安排,这本该让我警醒:这种安排必然含有某种特定的期许。可是,既然已经正式定亲,也举行了仪式,想要毁弃婚约几乎是天方夜谭,至少对双方家庭而言是如此。
从我和这个男孩子定亲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试图能按照他和他父母中意的模式改变自己。我努力想让自己成为他们引以为豪的“妻子”和“儿媳”。遗憾的是事与愿违,我的努力一次次让他们失望,始终无法达到他们的标准。我近乎疯狂地想要取悦他们,最终却发现要死心塌地安守传统家庭妇女的本分对我而言是何其困难,因为我的骨子里深埋有追梦的冲动与理想。
这一次我真的对自己失望透顶。我不断问自己:为何这一切对你而言这么难?你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人家都能轻轻松松、顺顺利利地订婚、结婚,你所有的朋友无一例外!为何独独是你为婚姻大事伤透脑筋、焦头烂额?我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我的人生彻头彻尾地失败。
最终,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对方所期盼的那种女人。我深知自己没法再装下去,随时准备低头认罪。
可我心底是如此恐惧——害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畏惧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可能激发的剧烈反应。结婚让我恐惧,打破婚约更让我胆寒。
内心深处我很清楚自己距离未来丈夫与公婆的期望值有多遥远。迄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我的穿衣打扮、我的言谈举止——都是装出来的样子。我知道真实的自己从来就不是他们所希望的样子。要是真的和他结了婚,我这一辈子都得假扮成不是自己的样子,而且注定演得很蹩脚、破绽百出。而且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实现任何一个自己的梦想、希望或心愿!
在此期间,我从未向自己的父母流露内心的挣扎或倾吐满腹的苦闷,原因还是一个——我不愿让父母认为我是个麻烦。我把一切深藏心底,人前强颜欢笑,一副幸福满溢的准新娘模样。对任何人我都紧闭心扉,不愿让家人也承受我内心的挣扎与恐惧。
可是,终于有那么一天,压抑到极点的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就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的某天夜晚,我跑到妈妈跟前痛哭流涕。
“妈妈,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哭着喊道。
出乎我的意料,妈妈紧紧搂住我,轻柔地安抚说:“别哭,心肝儿。跟妈妈说说什么让你这么难过。”
“我没有准备好,妈妈!我还有那么多梦想没实现,我想要周游世界、尝试一切可能。一想到结婚以后我就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真的受不了!”
尽管泣不成声,我还是一股脑地对妈妈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种种痛苦煎熬。我所有的梦想希望、忧虑恐惧……
妈妈把我紧搂入怀。她说她绝不会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情愿做的事。她说她很抱歉没有早些察觉我内心的忧惧,很抱歉自己之前不明就里、让我经历这一切。她许诺要和爸爸好好谈一谈,安慰我不必再担心,因为她会永远支持我的决定。
那一刻,我内心积聚已久的情感骤然得以疏泄,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之后,我又对阿努普倾诉了向妈妈倾诉过的一切。他当时就鼓励我说:“别担心,妹妹,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你真该早些告诉我们你的心事。不该把所有担忧和痛苦都一个人扛。”
“可我之前真的想不出订婚之后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我记得自己哭诉道。
当然,除了父母兄长,其他亲友听到我悔婚的消息可没那么淡定。
我的亲戚、准新郎和他的家人亲戚、乃至整个印度侨民圈子里的熟人听到消息都炸开了锅,大家又失望、又难过,还很生气。他们络绎不绝地来看我,想要说服我回心转意正常举行婚礼。他们说婚前有恐婚情绪很正常,一旦结了婚就啥事也没有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应该完成婚礼。他们试图告诫我悔婚的后果很严重,今后再也没有哪个印度小伙敢娶我。我的名声算是给毁了,任何一个印度家庭都不会让他们的儿子靠近我。
他们还想让我相信我所有那些梦想都是多么“不切实际”,尤其对一个女孩子家而言。我眼光太高心太大,所以一辈子也甭想找到个如意郎君。只要把心气儿放低点儿,老老实实嫁人,做个温顺的太太和儿媳,这一辈子就准能过得称心美满,人人都这么跟我说。
我依旧坚持了自己的立场,但让亲友们伤心绝非我本意。大家开始对我议论纷纷,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也确实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有人说我性子太野,说我被宠得没个样子,甚至说我的父母教女无方。他们还说一个女孩子家能够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太高看自己。大家的议论让我如芒在背,万箭穿心。我不愿再与我们文化圈子里的任何人打交道。从订婚到悔婚,我的所作所为都让自己深感悔恨。我伤害了未婚夫和他的家人,伤害了我自己的家人,我野性难驯、有失体统,根本算不上是个正统的印度人。我恨我自己的一切,说真的!
为什么我总是得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为什么我总是得为做真正的自己而道歉?我真是想不通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
我再也受不了向众人解释一切,再也受不了面对他们的苦劝和非议。所以,就在婚礼举行的前几天,在一切东西都置办好、安排好,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从世界各地赶来、结婚礼物要堆成山的当口,我出逃了。我踏上了一趟长长的旅途,去印度和英国见见老友故交。我只想在风波平息之前逃离我在香港的生活圈子,来一次人间蒸发。当时我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把自己的思绪与情感理清。我知道未来的一段人生旅途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