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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照见长大后的自己(2)

“你干吗要那样?”六岁的我很想知道。

“我干吗要哪样?”阿凤不解。

“为什么我爸爸妈妈一走过来你就低下眼睛朝下看呢?”我用粤语问。

“这样才尊重嘛。”她答道。

“为什么?”

“你爸爸妈妈雇我干活,他们是我的主人,我要对他们表示尊重。”

“他们是你的主人?”这说法让我很意外。

“是啊,因为是他们给我工作啊。”

“那我是不是你的主人?”我接着问。

阿凤开心地笑了,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刨根问底。

“才不是呢,你又没给我工作。我到这儿来就是照顾你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转头就去玩新玩具了。

我也很喜欢和阿凤的女儿莫依一块儿玩。打我五岁起,每到周末莫依都会来我们家住。她只比我大一岁,我的粤语又讲得很溜,所以我们很快成了朋友。我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玩伴儿。我们一起玩玩具,一起去家附近的公园玩,爸爸妈妈也很高兴每到周末家里能有小伙伴陪我玩。

礼拜天阿凤休息,中午她会带着莫依出去午饭,然后送她回外公外婆家,平时莫依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从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阿凤是位单亲妈妈,靠着父母的帮助一个人拉扯莫依长大。如果哪天我不和爸爸妈妈出去,阿凤就会带上我,和她们母女俩一起我特别开心。

和往常一样我们出门都坐电车。首先会去找个大排档吃东西,广东话里的“大排档”是一种街边的小吃摊,我们坐在木头凳子上,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或馄饨,吸吸溜溜吃得那叫一个香,一点儿也不理会身边的车来人往。吃完饭,阿凤就带着我们去莫依的外公外婆家。那是一栋简陋的中式阁楼公寓,不高,没什么装修,也没有电梯。阿凤和她的父母饮茶时,我就一个人在昏暗的石砌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满脑子都是好奇,想要到每个角落一探究竟。阿凤他们喝茶用的是瓷质小茶盅,上面有五颜六色的釉彩,画着龙呀、虎呀等传统的十二生肖。而我用的是平底玻璃杯,喝的是果汁或者甜茶。

在那儿我从来都不会觉得厌烦。就算有时候会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没意思,我还可以从大大的窗户望出去,欣赏楼下街面上的风景。午后太阳正烈,卖海鲜干货的小贩在街边铺上草垫,把新鲜的扇贝和海鱼放上去晒干。

可以说我在中西交融的特殊环境下度过了童年时光。香港是华人聚居的英属殖民地,那里的人既欢庆圣诞节和复活节,也以同样的热忱庆祝中元节和中秋节。

阿凤和莫依不仅教给我中国人的各种传统民俗和信仰,而且告诉我这些风俗节日的渊源与内涵。一到节假日莫依就会来我家住,实在是太令我开心了。比如中元节那天,也就是农历七月十四号的晚上,中国人全家老少都要祭祀他们远逝的祖先、超度新亡的亲人。

每到这个时候,阿凤、莫依还有家里的厨娘阿春都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做的各种精美祭品,我和阿努普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她们在厨房的楼梯口背面点燃一个大火盆,把纸做的祭品一件件往火里放。有纸车、纸房,还有纸钱。中国人相信他们的祖先在另一个世界能享用这些好东西。

“阿凤,要是你给你的祖父祖母烧一座纸房子,他们就真能在天上收到一座房子吗?”我好奇地问。

“是呀,安妮塔。我的祖父母希望在他们死后我仍然会记挂他们、供养他们。人都应该尊重自己的祖先。”

烧完纸,阿凤、阿春和莫依在厨房坐下来吃一顿饭。白天阿春很花了些功夫准备这顿饭,饭桌上还会专门留个空位给逝去亲人的亡灵,并且特意供奉上食物,让死者和生者一同过节。我经常和她们一起吃这顿饭,而且真的很好奇供奉的食物能否让祖先们吃饱。

一年之中我最喜爱的节日还有中秋节。过节时大大小小的店铺都高悬起灯笼,流光溢彩,不计其数,可以任我从中挑一盏色彩最绚丽的。灯笼的形状大小各异,还有十二生肖动物形状的。我最爱的是玉兔灯!阿凤总是带着我和莫依一起去市场上的小店挑灯笼。

中国的中秋节在某些方面与美国的感恩节很像。一年之中,中秋的月亮最大最圆也最亮,亲朋好友彼此馈赠月饼、品尝月饼,月饼的种类与口味数不胜数。中秋之夜,我们点亮彩色纸灯笼里的小蜡烛,提着灯出门。我和莫依与邻居的小朋友们一道儿把灯笼挂到家门口、院子围栏或者树梢上。那一天我们可以比平时晚睡,在皎洁的月光与迷蒙的灯光下尽情嬉戏。

同样地,我的父母也会以极大的热忱庆祝所有印度传统节日,其中包括排灯节。每逢过节我们都要穿新衣服,真让人快活!那时的我,虽然还是个小毛孩儿,也爱死过节前买新衣服了!妈妈一般会带我和哥哥去当时香港商业中心区最大的百货店连卡佛买衣服。我们兄妹俩在童装区跑来跑去,我兴奋不已地流连在小洋装和连衣裙之间,阿努普则专注于衬衫和长裤。妈妈会帮我选定一件裙子,通常都是越艳丽越好,这样才和节日的喜庆气氛相配。

到了晚上,全家人喜气洋洋穿上新装,妈妈总会穿上一件崭新明艳的纱丽,并且戴上她所有的珠宝首饰;爸爸则穿上传统的印度男士长袍和裤子;哥哥穿西裤和衬衫,我穿新裙子。

梳洗打扮焕然一新后,我们就出发去跑马地的一座印度神庙,在那里我们和其他印度同胞一起吟唱拜赞,颂扬我们的神。

歌声与钟乐齐鸣,回荡在神庙高高的穹顶之上,随着夜色飘向远方。置身其中,我切切实实地感到那钟声回响在我的内心,触及我灵魂的深处。每逢印度的传统节日,神庙的庭院就装点得五彩缤纷,人们载歌载舞,一派喜庆祥和、生机勃勃的景象,焚香时产生的氤氲香气中又混杂着素菜中印度香料的味道,实在是美妙至极。我是多么热爱这节日的氛围啊!

“妈妈,我也要到前面去,让大师给我额头上点朱砂!”瘦小的我一面往拥挤的人群中挤,一面用信德语朝妈妈嚷道。

在印度教中,这种由法师点在信徒前额的朱砂印象征着第三只眼的开启,所以我每次去神庙都不忘得到自己额前那颗红色的印记。

正是因为我的印度血脉,我从小就相信因果与轮回。几乎所有的东方宗教流派都信仰因果报应与生死轮回,认为人生在世应该努力修行、不断提升自我,使灵魂通过无穷尽的生死轮回最终达到了悟。在那一刻,人就打破了生与死的无止境轮回,不再需要转生到肉体之身,这就是所谓的涅盘。

年纪小小的我一想到因果报应之说就不胜惶恐,所以我会很小心不去做任何可能让自己来世遭报应的事。我幼小的心灵时刻衡量着哪些行为可以结善缘而哪些又会结孽缘,由这些文化信仰所构建的善恶是非标准使得我能不断修行、完善自我。

直到死而复生之后,慢慢清理前半生的每一段经历和想法,我才意识到,从小对自己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苛刻和过分了呢。回首往事,我发现我们大多数人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动地学会了紧张、害怕,而我相信人绝非生来如此胆怯。

现在的我相信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我们毕生孜孜以求想要实现的自我其实早就存在于内心,只是我们未曾意识到这点!呱呱坠地之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生命的高贵与伟大。但不知何故,在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中,世界似乎一点点将其侵蚀殆尽。

童年时代,我的印度教信仰也教会我通过冥想与诵经来清除杂念、净化心灵,最终达到了悟。冥想可以帮助人们认识肉身以外更强大的自我。因此等我再长大几岁时,我已经很清楚人绝不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

直到今天,我常常去上朋友的瑜伽冥想班,虽然那些施加给我们心灵的外来的信仰,并不真的能带给我们什么,像这样摈弃外在一切纷杂的单纯冥想,让我的身心都感到舒服,好像又回到了死亡来临、灵魂升华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