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进入二十年代不久,一股交易旋风席卷上海。
那时报纸的广告栏上,触目皆是各种交易所的成立启事。
已成立营业的交易所大厅内,无不人头攒动,交易经纪人们在激动万分地做着手式,举着牌子,大声地叫买或叫卖。
望平街上,在人群中跑动的报贩们口中喊出的也都是:“交易!交易!……”
当然,最早开设的交易所都赚了大钱。其他交易所也获利颇丰。一时间,各种各样的交易所如春笋,层出不穷,如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上海金业交易所、中国机制面粉上海交易所、上海杂粮油饼交易所、南洋烛皂交易所、上海麻袋交易所、华商砖灰交易所、上海五金交易所、上海夏布桐油交易所、如此等等等等。上海人似乎发现了一座迅速可以挖出大宗金银的宝山,许多人手上的游资蜂拥而至,都来开交易所,做起了靠机生意发大财的白日美梦。
刘恭正也被这股交易旋风卷了进去。
他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报纸,他正在兴奋地翻看着:“你看看,三百六十行,几乎行行要开交易所!”
场面经理苏丽娟在一边惊叫道:“经理呀,一些时髦的名称,什么华阳、亚洲、大陆、合群、大众、万国……我看都要被他们用光了!”
刘恭正笑笑:“好名称是用不光的,只要肯动脑筋,就能想出来。”
苏丽娟恭维他:“刘老板,都说你是掘金能手,点子大王,现在那么多人,包括一些过去上不了台面的小瘪三都办起了交易所,你怎么反倒任凭风浪起,把钓鱼台坐得这么稳呀!”
其实刘恭正心中早已跃跃欲试了:“现在的上海滩,阿猫阿狗都发财,我怎么能不动心呢?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中华大药房项经理,我要约他吃饭谈事情。”
“你看看,说好了我请你去新亚吃大餐的,你却非拉我到这里来吃茴香豆。”
一家小菜馆,刘恭正和项松茂二人对坐而酌。
项松茂实实在在:“就我们两个老朋友,花钱讲那个排场干什么?我点的这几个下酒小菜:五香拷子鱼,油炸麻雀,哪里就比海参鲍翅味道差?”
刘恭正摇摇头:“谈大事情就要摆出吃大餐的派头,拷子鱼,小麻雀,怎么看也是街头烟纸店的小老板吃的饭。”
项松茂笑道:“你那个大世界做得还嫌不够大呀?”
“ 大是大,但是赚钱慢呀,现在干什么最快?办交易所呀!”
项松茂一针见血:“我知道,看到有些人办交易所发了财,你沉不住气了。”
“不是沉不住气,是不能看着满街的银子都流到别人的口袋里去!”
“你打算怎么样?”
刘恭正看着他:“别人能办交易所,我们为什么不能办?当然,办交易所是需要资金的,我手头的活钱有限,所以和你商量,希望你能拿出资金来和我一起来办交易所!”
项松茂摇摇头:“敲锣卖糖,各干一行。是有人开交易所赚了钱,但这种事情我吃不准,总觉得那不是正经赚钱的方法。作为一个实业家,我想还是靠生产出好产品供给社会来赚钱才踏实可靠。”
刘恭正笑道:“你这个人啊,老实头!不肯动脑筋去发大财。”
项松茂劝诫刘恭正:“我是个老实头,也希望你这个聪明头听我一句劝:大世界已经办得够热闹了,你应该好好在实业上下点功夫了。!”
“松茂啊,在我的朋友中,你是最老实可靠的,但是也太老实了。你要是犟着脾气不肯投资合作,那我就只好去找别人了,等钱赚到手,你不要怪我没有先想到你!”
“恭正兄,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好!”
两个老朋友多少有点话不投机。
刘恭正和丹顿在他家门前可以观望江景的平台上喝茶。
刘恭正看着为他们倒茶的女主人梅倩笑道:“好,好,还是梅倩回到你身边好!你们两个,就像多少出戏里演的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梅倩也笑着回他道:“那你和如冰姐呢,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
刘恭正摆摆手:“谁知道呢?”
等梅倩退回房里后,丹顿问他:“听说你也开了一家交易所?”
刘恭正说:“我就是为此事来找你的。”
“能赚钱吗?”
刘恭正摆出一付行家的样子:“做交易能否赚钱,全看手上有没有足够的资金供调度,或吃进,或抛出,进可攻,退可守,直至左右行情,操纵市面。都是大户在那里显威斗法。而大户的标志就是投放的资金多,买卖的数额大。”
“那么以你刘老板的实力,你应该算是大户了吧?”
“在一般人看来也算是大户了,但是……”他搔搔头,“我这个`大户’却常为手里`头寸’短缺而犯愁。我名下的几项产业能供我支配的款项,放到交易所的风浪中去,只能溅起一点浪花,掀不起更大的波涛。而要赚大钱,首先要投入大钱,所以,我希望能在资金上得到你的支持!”
丹顿苦笑笑:“但我手头拿不出钱来。”
“你不是赚了不少钱吗?是舍不得拿出来?还是信不过我?”
“都不是,我的钱全都压到鸦片存货上去了。”
刘恭正惊讶地:“怎么,你还在做鸦片生意?”
丹顿看着他:“你不是说过吗?要想在上海彻底禁绝鸦片是不可能的!这种生意的利润太大了,欲罢不能啊,不过,等我这一批货出了手,我是一定要金盆洗手了!”
“恭正,回来啦?资金的事有着落了吗?”
刘恭正颇有疲惫感地回到家里,贝玉洁迎上来问道。
刘恭正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奔走一日,一无所获。钱这东西,人人都捂得很紧。唉,过去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做了生意才知道,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贝玉洁出主意道:“你去找过佟光夫了吗?他是开银行的,又是你的生死之交,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试试呢?”
刘恭正去找佟光夫时,他正在利用下班时间给他的银行职员们上课。
……辛亥革命以后,内争不息。为了保持中国政府偿付外债及赔款之信用,有关各国指定由汇丰、东方汇理、德华、正金、道胜五家银行保管中国盐税收入。按规定待每年应付之赔款及债款本息偿清之后,才将余款拨还中国政府,这就是所谓关余和盐余。因此全国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八,均入于洋商银行之手,而全国经济命脉亦为洋商所控制。由此可见,中国人自己办银行,办好银行,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刘恭正悄悄走进来,在后排座位上坐下,也在一边饶有兴趣地听了起来。
佟光夫继续说道:“目前的中国,民主政治、国家主义、工业化三大潮流日趋蓬勃,新人才辈出,企业心理不断滋长。而在一般新企业中,以为兴办银行,风险最少。同时一般军人,及退职官员之稍有积蓄者,已不再视投资产业为安全,而欲另觅投资途径,因此在我们这个银行创立的前后,中国人办的各种公私银行也有不少家了。但无论新设银行或原有之银行,十之八九均设立于上海租界,这是为什么呢?”
一个年轻行员站起来回答:“因为上海租界已成为中国的金融中心,亦为财富荟萃之区。”
佟光夫称赞道:“对,银行若欲吸收存款存,推广业务,实难脱离租界。因为租界以外地区,治安不宁,法律不备,事实如此,无庸讳言。此实为中国国家主义与工业化发展过程中的一种矛盾现象……”
他看到了刘恭正也在那里听,便匆匆结束讲课:“租界内之新式商业银行,必须面临两种劲敌:一个是势力优越的洋商银行;另一个就是历史久之上海钱庄。好吧,今天就讲到这里,关于钱庄,我们下次再讲。”
课散后,两位老朋友坐下喝咖啡时,刘恭正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希望你佟兄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能做我那个交易所的靠山。有了银行的支持,我调起头寸来就方便得多了。当然,所得利润,二一添作五。”
佟光夫听了他提出的要求,沉吟良久,虽然为难但却十分坦诚地告诉他:
“刘兄啊,你开办了大世界,在上海商界也算是一个风云人物了。但恕我直言,银行界的这个圈子,你还没有跨进门槛。”
刘恭正诧异地道:“有你在里面我还跨不进来吗?”
佟光夫摇摇头:“银行界自有银行界的规范,不说官办的,就是商办的,已经做出了牌子的那几家吧,主要负责人不是国外的银行世家就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专业人士,他们决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用银行的钱为别人托盘子。你刘恭正在上海的名气再大,花样出的再多,银行界只死抱住一条,你究竟有多少实力?你来开户,自然欢迎,稍为透支也可以通融,但要贷大笔款项,则要提供被银行认可的担保。”
刘恭正正色道:“别人不相信我,你佟兄总应该相信我吧。你我可是刎颈之交啊!”
佟光夫道:“刘兄当年的救命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的。但这是两码事。我是银行的总经理,银行的资产却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必须对股东们的资产负责。”
刘恭正叹道:“早几年,你想和我搭帮开银行,那时候我还没有办银行的头脑。要是那时候听了你的,把所有的资产都投到银行里来,现在要用钱岂不是就便当了。”
佟光夫笑道:“即便你那时候与我合作,成了这家银行的大股东,恐怕用起钱来也不能像你所想的那样随心所欲。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不按规矩来,就要吃苦头。再说,我现在想,以你刘兄这样的性格,也不适合做银行,还是做你的娱乐业更好。要是那时候你把资产都投到银行业里来,现在的上海滩上岂不就没有大世界了吗?”
刘恭正多少有些不悦:“这么说来,银行只有你佟光夫办得,我刘恭正是办不得的了?”
佟光夫道:“话不是这样讲的。如果仅从投资一项上讲,筹个一二十万两银子,也就可以办起一家小银行来了。只是,办起来容易,要办好,还要发展,就不那么容易了。办银行不但需要专业知识,还需要专心致志。一心一意投进去,才能办好。而你刘兄,不但一心多用,而且心思太活,所以我说你适宜经营娱乐业,而不适宜办银行。”
夜里,刘恭正躺在床上睡不着。
他在佟光夫处没有得到想象中应该得到的支持,心中不快。
身边的贝玉洁感觉到了,欠身问他:“怎么,是因为佟光夫不肯帮忙?”
“不是不肯帮忙,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那么你又是白跑一趟?”
刘恭正坐起来:“不,我听到佟光夫给他的行员讲课,倒是有些启发。现在看来,没有银行的支持,在资金上太受牵制,不能由着自己呼风唤雨,往往就要错失证券市场上时时变化的良机。但是佟光夫说:现在要办个银行筹集资金并不是很困难,那还不如下个狠心:自己开一家银行!”
贝玉洁也坐起来,惊讶地问:“自己开银行?”
刘恭正呼出一口气:“是啊,求人不如求自己。”
“开银行,你开得了吗?”
“别人能开得了,我就开不了吗?”
“你刚刚开了个交易所,手头不是没有余钱好用了吗?”
刘恭正笑道:“开交易所用得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钱啊,现在上海,手里有点钱的人多得是,但是有脑筋能用钱去赚钱的人却不多,我刘恭正就是一个!我打起一面旗,说要办个交易所,哗啦啦,马就有一些手里有钱的站到我的旗下!”
贝玉洁有些担忧地:“可是办银行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多筹些钱就是了。佟光夫的银行就是十万两银子起家的,现在我想筹二十万两银子,对我刘恭正来说也不是难事。”
“二十万两银子,你到哪里去筹?”
刘恭正胸有成竹地:“这个你就不用问了,男主外,女主内,你只要好好地给我管好这个家,赚钱的事情,不要你操心。”
韩如冰的寓所里,刘恭正把一台唱机放在了韩如冰面前。摇着唱机的把手,待发条上紧了,把唱针头掰下来放在唱片上,唱机里顿时响起了谭鑫培的声音。
“是谭老板的唱腔?”韩如冰惊喜地道。
“怎么样?”
“好,真好!”
刘恭正看着她:“我知道你喜欢谭老板的戏,所以特地买了谭老板新出的全套唱片,还有这台唱机来送给你!”
韩如冰遐想着:“听到这声音,又像回到了当年的大新舞台,天天去看谭老板的戏。”
刘恭正话外有音地:“要说起来,当年我请谭老板来上海,多亏了你那五万银元的支持,要不然的话,大新舞台绝没有那么健的风头,我刘恭正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老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对我的情义,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韩如冰笑道:“啊哟哟,今天怎么啦,你嘴巴变得这么甜?”
“我嘴巴一向都是这么甜的,是不是许久不尝,你已经忘了?”说着,他便伸手将韩如冰揽进怀里,俯身要吻她。
韩如冰伸手堵住他的嘴唇:“算了吧,你是有妻室的人,还在外面胡乱风流?还是把你的甜嘴巴回家留给你的宝贝夫人吧。”
刘恭正正色道:“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在外面胡乱风流过?要说外面和里面,真正在里面—”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在里面的是你!而在家里的,我倒觉得是在外面。”
韩如冰挖苦他道:“家里有娇妻,日日暖被窝;外面有相好,一朝来风流,反正便宜都叫你占了!”
刘恭正委屈地:“那也不能怪我,谁叫真正的心上人不肯嫁我呢?其实你知道,在家里的不过是家家一样的凡俗夫妻,我和你,才是秦少游词中所写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韩如冰感叹道:“是啊,也许我们就是牛郎织女的命,有一道银河隔着,才是天上情人。要是朝朝暮暮在一起,油盐酱醋吵吵闹闹,也就真成凡俗夫妻了。”
刘恭正道:“我们可以不要在一起油盐酱醋,但是我们可以在一起有声有色地干几件大事,就像当年请伶界大王来倾倒上海滩一样啊!”
韩如冰看着他:“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叫我帮你了吧?”
刘恭正索性说出目的:“不瞒你说,我想办一家银行,邀你合伙。”
“你家里放着一个银行家的妹妹,却要我合伙,恐怕不妥吧。”
“她哥哥也是个银行家不错,可是自从她嫁给我,就成了她家里的外人,我从没得过他们家里一文钱的支持,靠得全是自己。就是需要人帮忙,我也宁愿找你,决不会去求她们贝家!”
韩如冰爽快地:“你倒是真把我当自己人,你需要多少?”
“二十万。”
“二十万?数目不小啊!”
刘恭正说:“当然不是个小数,但是如果我有了这笔钱,就可以赚得更多!”
韩如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
刘恭正也看着她:“如冰啊,当初我是真的想娶你,可是没想到我提出来了你却不肯嫁我,那时候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你不肯嫁我,不是因为你对我没有情,而是因为你有一大笔钱!所以你对我不放心。”
“这话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