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中心舞台上,杜兰春正在唱着汪笑侬为她特意设计的唱腔。
“问姐姐将冤枉事对小妹言讲,
因甚事要害你命赴汪洋?”
扮演王莲英的演员念白道: 哎呀呀,此事要问那杀千刀阎瑞生!
宋小冬扮演的阎瑞生接唱起“遇鬼”的那一段二黄导板:
“心儿内战兢兢逃奔何方?
思想起害莲英大不应当!”
押赴刑场的路上,街两边人群拥挤,纷纷跷首看着押送阎瑞生的警车从街上开过。
阎瑞生背上插着死亡牌,面如死灰地茫然看着这个城市。
大世界中心舞台上,宋小冬扮演的阎瑞生在唱着:
“悔不该做此事太似荒唐,
悔不该我三人把莲英诓,
到如今我一人逃奔外乡,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无亲无故,好不凄凉!
只落得孤苦伶仃,伶仃孤苦,
胆战心惊,好不惨伤!”
地方到了。阎瑞生被推下车,押到刑场中间,跪下。
监刑官问:“阎瑞生,你还有什么话吗?”
大世界中心舞台上,剧中的阎瑞生猛地抬起头来,唱西皮流水道:
“阎瑞生做事错又错……
骗莲英在麦田害她一命见了阎罗王。
我只想做此事无人知觉,
又谁知今日里绳捆索绑、枪毙在法场!
呯的一声枪响。阎瑞生伏法倒下。
呯的一声,李乐为把一个酒壶重重地拍在桌上,对坐在他对面的苏丽娟咬牙切齿:“你请我喝酒!你请我喝酒!你知道我为了你的那件破事受了多大的罪?要不是阎瑞生被捉到了,那么今天被枪毙的就可能是我!”
苏丽娟只能赔笑道:“谁知道事情会这样呢?再说,要怪也只能怪你交友不慎,要不是那个阎瑞生谋财害命,这本来是一件好生意。”
李乐为不依不饶地:“都是你害得我!这事你请我喝酒就算完了吗?这件事我跟你没完!”
苏丽娟说:“那我再请你看戏好了!大世界中心舞台,梨园新秀杜兰春和宋小冬担纲,《枪毙阎瑞生》,听说精彩极了!尤其是杜兰春的那一段莲英惊梦—”
“你把那冤枉的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
对小妹细说端详……”
舞台上,杜兰春风华正茂,扮相漂亮,唱词激越动情,一声声,一句句,如泣如诉。
台下观众静心细听,鸦雀无声。
刘恭正在台侧看戏,对自己起用京剧新秀借此事赢得观众的手段得意不已。
卢佳龄和韩如冰坐在台下看戏,对王莲英的命运唏嘘不已。
王鼎松也在包厢中看戏。对戏中扮相俊美,唱腔婉转的杜兰春不禁显出了垂涎之色。
台上杜兰春在继续唱着:
“听她言不由人珠泪双掉,
好一似万把刀刺在胸膛。
最可叹她死在那麦田以内,
高堂上哭坏了二老爷娘。
忍不住伤心泪话讲,
醒来时不觉得睡梦一场!”
一曲终了,满场爆发出狂热的掌声和喝彩声。
自从《枪毙阎瑞生》在大世界中心舞台的演出,年轻貌美的坤伶杜兰春一炮走红。在台上光焰四射,令全场倾倒。大世界中心舞台天天客满,人头济济,观众争看杜兰春,人人争说杜兰春,这位杜兰春成了上海滩上大红大紫的明星。胜利唱片公司又把其中最精彩的唱段《莲英惊梦》灌成唱片,真是一声声,一句句,如泣如诉,不论在剧场里演唱,还是在别处播放,聚听者密密层层,似醉如痴。
“小冬,你觉得,这张唱片录得怎么样?”
“好,你唱得真好,运气也好!”宋小冬听完了,频频点头。
杜兰春感到了宋小冬的些许醋意,她把唱针从唱盘上移开:“其实你唱得也好,你的功力一点也不比我差!”
宋小冬道:“但是我的嗓子并不适合于小生,而且阎瑞生这个人物也不讨人喜欢。这出戏主要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只要听听汪老前辈为你精心设计的唱腔就知道了,我看那些戏迷捧你场的样子,恨不得把你一口吃下去 !”
杜兰春却轻叹一口气:“唉,我担心的,就是有人想把我一口吃下去,真是叫人心烦!”
宋小冬眼睛转了一下:“你是说——王鼎松?”
杜兰春抱怨道:“不是他还是谁?”
“他捧你的场,天天到场给你把场。你还不高兴?”
“我倒宁愿他不要捧我的场!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付馋劳相,派保镖派车子,管接管送,到了车里,就要动手动脚。”
宋小冬闻言惊讶地:“真的啊?”
杜兰春厌恶地摆摆手:“他还派人查出了我的家世,一面派人去找我的养父‘讲开’,挑明想娶我为妾,一面使出软硬兼施的手段,逼我就范。”
宋小冬担心地道:“那你怎么办呢?”
杜兰春很无奈:“我能怎么办呢?只能装装傻,拖拖看再说。有时候他逼得紧了,搞得我心烦意乱,连戏都要荒腔走板了!”
一辆小轿车开来大世界门口停下。
从车中下来的是一位潇潇洒洒的年轻人。他把一把扇子在手中敲着,打量着这个地方。
随从问:“公子,是不是要进去玩玩?”
年轻人一挥扇子:“我听说这里面有一出好戏,进去看看。”
这天毓昌正站中心舞台外面。看到这年轻人走来,凭感觉就知道这不是个一般的人物,连忙上前招呼:“这位先生,看戏吗?有没有定位子?”
年轻人白他一眼:“我赏光来看戏还要定位子吗?你去给我找一个好位子!”
毓昌欠身道:“对不起,这出戏非常叫座,好位子都卖出去了。这样吧,我先给你在后面安排一个座位。先生请。”
毓昌把年轻人引到一个偏后的空位子上。他坐下了,心中已是不快。
台上,杜兰春正在唱着:
“你把那冤枉的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
她往台下看去,见前排正中的座位上王鼎松正大模大样地为她把场,不由得一阵心烦,忽然就把唱腔唱走调了。
观众中有许多是听了多遍戏的,顿时发出了一阵轻轻的喧哗。
连在台侧听戏的汪笑侬也不禁暗自摇头。
后排座位上,年轻人也听出了问题,他向左右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唱走调了。”
旁边的观众道:“不瞒你说,确实是唱走调了,不知她怎么搞的。”
“唱走调了怎么没有人喝倒彩?”年轻人说着就站了起来。
边上观众连忙拉他坐下:“王鼎松在给她把场呢,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年轻人本来就不高兴,不觉一股恼气涌了上来:“他妈的,哪有唱错了不让喝倒彩的道理?”
他怪声怪气地就喝起了倒彩。叫得剧场里人人侧目。
杜兰春从未失过手,这次失手,分明是因为王鼎松在婚事上步步紧逼,弄得她心中烦乱。现在被人当场喝倒彩,丢尽了面子,不由得羞愤交加,停下了唱段,跑回后台便放声大哭。
王鼎松正为伊人把场,看见这般情景,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对手下喝令道:“去看看,什么人敢不给我面子,把那个喝倒彩的抓来,好好叫他吃几记耳光。”
这时把场的毓昌年纪已老了,也学乖了,再也不敢随便打什么人的耳光。连忙走上前来,弯下身子劝王鼎松:“王老板,杜兰春确实唱走板了,叫两声倒彩也没啥大不了,还是算了吧。”
王鼎松哪里肯算了:“你说什么?欺负了我的人就算了?我的人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刘恭正也闻声赶过来出面劝阻:“王老板,有话好说,千万别动手。还记得当年在大新舞台,那一记耳光给我惹出的麻烦吗?”
王鼎松不屑地:“那是因为你心慈手软,李本初喝了谭老板的倒彩你居然还给他道歉赔钱?现在这大世界也有我一份股,我打了这小子又能怎么样?”
他坚持命令手下:“去,去把那个混蛋给我抓起来!”
于是几个手下气势汹汹地向那年轻人冲去。谁知那年轻人根本不把这伙人放在眼里,还哧哧发笑,这可把这伙小流氓们惹急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抬手就是两记耳光。
年轻人寡不敌众,被人反扭了双手送到王鼎松面前。
“王老板,你好大的威风啊!你好像忘了,你到我家去过,家父请你和顾老板、江老板吃饭;今天我到这里来看戏,你倒请我吃耳光?好,真是好得很!”
年轻人站在王鼎松面前,对他冷笑着。
王鼎松这才看清楚了,这张面孔眼熟,当场怔住,心中打起了寒战。
刘恭正看出了一点苗头,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么说来,你们认识?那真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年轻人哼了一声:“我的耳光是什么人都好打的吗?”
王鼎松有心和解,但一时却说不出软话:“打错了,你说怎么办?”
年轻人不依不饶:“好办得很,要么你也把脸伸过来给我打一记耳光,要么你给我叩头请罪!”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王鼎松已不好收场?是低头认栽,还是要顾全自己的面子?
这时候整个剧场里安静极了,王鼎松的十几个手下,舞台上的几十个演职员,还有上千个观众,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这位黑道老大。
王鼎松有心想赔个笑脸下台阶,但眼前的年轻人却不想和解,他只是冷笑着,看着王鼎松。王鼎松当场打个寒战:如果自己赔礼道歉,对方却不让过门,非要自己叩头请罪怎么办?如果当着自己的手下和上千市民的面认了栽,一世威名岂不付之东流?就是这一念这差使他吃足了苦头。
王鼎松为了面子,故作威风,刚才的惊讶之色没有了,脸上变得秋霜遍布,冷冷抛出一句:“好了,放他走路!”
年轻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一声冷笑:“好极!王老板,今天我算是阴沟里翻了船,不过,套句戏文:骑驴看唱本——我们走着瞧!”说完,转身昂首大步走了出去。
静透了的舞台池座里,立即发出嗡嗡之声。
有的人在问:“这个人是什么人物?”
有的人是认得为年轻人的:“他是什么人?当今中国的四大公子之一!”
“哪四大公子?”
“你连这都不知道?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张作霖的长子张学良、农商总长张謇的次子张孝若、还有一个就是这位—浙江督军卢永祥的独子卢小嘉!”
听话的人大叫过瘾:“哎呀呀,这才叫好戏开场了,就等着看这场大亨与军阀的火并如何收场吧!”
王鼎松听着这些议论,当即愣在那里。
王公馆里,王鼎松垂头丧气地在正堂上坐着。
顾业成和江上蛟在他两边。顾业成静坐着,江上蛟则焦躁地来回踱步。
江上蛟忍不住抱怨道:“老大,你这一记耳光打得真不是地方!他老子是浙江督军卢永祥,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地就把他得罪了呢?卢永祥这座靠山,是我通过何丰林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搭上去的,现在我们三鑫公司运土,没有他们这些掌兵的人帮忙,哪能那么顺当?你就为了一句倒彩,就得罪靠山,自断财路,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王鼎松无奈地:“谁知道那卢公子会自己跑来看戏?他要是打一声招呼,我还不会好好地待他?我没当场道歉,本来是不想坍台,现在看来这台子还不知会坍成什么样子。”
顾业成沉吟道:“不小心得罪了人,这个罪是要去赔的。现在我担心的是那卢公子骄纵成性,挨打受辱,不会就此罢休。万一动用军队来对付王老板,这事就闹大了!”
江上蛟说:“这倒还不至于,大世界和王公馆都在法租界内,中国兵是不能进入租界的,更何况王老板还是法捕房的探长。”
王鼎松叹口气:“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让我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出了王公馆,江上蛟仍在发牢騒:
“老大真是糊涂了,什么人不好打,偏偏打到卢大帅公子脸上去了!这事情怎么收场?”
顾业成心中连连叫苦,他在苦思计谋:
“这个场是一定要收的,摆平这件事,不光是要救王老板,而是要救三鑫公司。有卢永祥、何丰林的大力庇护,三鑫公司现在正日进斗金。如果为这件事伤了和气,将两败俱伤。”
江上蛟叹气:“王老板和卢公子都是极要面子的人,都不能让自己坍台,那就极可能造成一场火并。要是真火并了,三鑫公司还能像现在这样银洋滚滚?
一时无计。顾业成道:“让我再想想。”
第二天,杜兰春在台上演唱,王鼎松也依然在台下正中的位子上为她把场。
忽然剧场内一阵騒动,从后面闯进来几十个穿着蓝色便衣的人,但那架势一看便知是一群当兵的。
为首的带着手下一直冲到王鼎松面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法捕房王探长吧?”
王鼎松故作镇定:“是我,请问你们是何人?有何公干?”
为首者道:“王探长,你犯了案子了,请跟我们走一趟!”
王鼎松想镇住他:“你搞清楚点,这是租界。”
为首者哼了一声:“租界?整个上海都是卢督军的地盘,带走!”
“业成啊,事情闹大了,你赶快想办法救救你师父吧?”
王鼎松被抓走了,桂芳姐闻讯立刻叫来了顾业成。
顾业成慌而不乱,问道:“他们还真的闯进租界把人抓走了?”
“那些当兵的都是亡命徒,他们哪管那些。”桂芳姐愤愤地,“要不是王鼎松动了花心,成天粘住那杜兰春不放,怎么会有这场祸事?如今他遭了难,还得我想办法救他出来。我刚才找法捕房要他们出面交涉,竟吃了闭门羹,连法国人也怕军阀;业成啊,我现在只有靠你了!”
“桂芳姐,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我想解决这件事,要靠情面,也要做得体面,不能坍了王老板的台,要他以后在场面上还能立得起身,直得起腰!”
桂芳姐沉吟道:“情面,体面,还有场面,谁能做得好这三碗面呢?”
顾业成道:“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个人最合适出面调停。”
“谁?”
“刘恭正。”
桂芳姐怀疑地:“他行吗?”
顾业成说:“刘恭正虽不是道上的人物,却是一个在上海滩上叫得响的名人。在一方面,他和我是从小的朋友,可以信赖;在另一方面,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母亲何老太是个戏迷,经常去大世界看戏玩耍,得到刘恭正的殷勤照应,也有可以搭得上的关系。再说,事情又都出在大世界,由他出面,是理所当然的。”
桂芳姐道:“那就只能拜托他了。”
“你说这件事要由我去摆平?” 刘恭正看着顾业成。
顾业成点点头:“你出面。当然了,所需银钱由我来付。”
“我出面?我有那么大的面子吗?”刘恭正不禁摇头。
“要说官场上的面子,你当然没有。但你是上海大世界的经理,娱乐界的面子,你是最大的了,就是别人不看你的面子,护军使何丰林的老太太也会看你的面子。那个卢公子,不买王老板的帐,却未必不买你的帐。再说,他们人也抓了,气也出了,总把王老板关在督军府中也不是个事,他们也需要一个台阶才能下来。”
刘恭正想了想:“那好,我可以出面去斡旋,不过……最好要延迟几天。”
顾业成问:“这是为什么?”
刘恭正颇有深意地看着他:“我想,既然王老板在这件事已经跌霸了,就应该让他把霸跌足。”
顾业成明知故问:“为何要这样?”
刘恭正看着他:“我们都是要在上海滩谋财立身的人。只是我和你谋财的方法不同,我走的是经商之道,你走的是帮会之道。我说得难听点,你不要在意。”
顾业成笑笑:“你说,你说。”
刘恭正道:“在帮会之中,王鼎松是老大,你是老二,现在江上蛟成了老三;从今以后,王老板因为跌霸自然要渐渐隐退,由你来坐这上海滩帮会中的第一把交椅,岂不更好?”
顾业成感激地一拱手:“知我者,恭正也!”
几天后,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母亲何老太太又到大世界中心剧场来看戏了。刘恭正殷勤备至地全程陪着她游玩看戏。
又是几天后,大世界门口,一个铜管乐队吹吹打打。刘恭正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苏丽娟在这里迎来了风度翩翩的卢小嘉。
进了大世界,刘恭正和苏丽娟一左一右陪着卢小嘉,一边游览,一边讲解。这自然都是在为双方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