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后,顾业成结婚了。大新舞台门口有了一个热热闹闹的迎亲场面。
新郎顾业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迎亲的花轿来到了这里。新娘陶玉兰蒙着红盖头一身红袄红裤红绣鞋,由杜兰春和宋小冬两位伴娘陪着走上花轿。
刘恭正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戏班子里的小戏子送到了老朋友的手上,并开玩笑地道:“从此业春兄有了家室,而我刘家大新班中则少了一根台柱啊!”
顾业成则笑道:“感谢恭正老弟慷慨解囊,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愚兄一定尽力。”
锣鼓喇叭声大作,顾业成上马开路,引着花轿而去。
刘恭正目送着迎亲的队伍。他不知道,在马路的另一边看着这热闹场面的,还有韩如冰和梅倩。
而另一个婚礼却是在管风琴演奏的婚礼进行曲中进行的。
身穿西服的新郎佟光夫挽着身穿洁白婚纱的新娘徐美玉款款走进教堂。
在新郎新娘走来的过道两边,上海滩上的不少头面人物都是婚礼上的嘉宾。这其中也有作为媒人的法巡捕房探长王鼎松。他也随那些贵宾们一同笑着,只是笑得十分难看。
客人中少不了的一位当然是刘恭正。他坐在第一排,看神父对这对新人做着例行的问询。
“新郎佟光夫,你愿意娶徐美玉为妻吗?不管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吗?”
佟光夫庄重地承诺:“我愿意!”
“新娘徐美玉,你愿意嫁给佟光夫为妻,不管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吗?”
徐美玉一脸幸福感地说:“我愿意!”
“请交换戒指吧,上帝祝福你们!”
徐美玉伸出手来,佟光夫把一个钻戒戴在她的手指上。那个钻戒在众人的眼中烨烨闪光。
看着这样一个场面,刘恭正心有所动。似乎有第六感觉似的,他回过头去,在教堂后排角落的座位上,他果然看到了一身西式裙装的韩如冰。
在神父为新人祝福的祈祷声中,他们两人的目光穿过人丛久久对视着。
刘恭正约韩如冰到霞飞路来散步。
“你怎么想起约我到这里来?”
“这里空气好,风景也好,在这里谈天,心情当然会更好些。”
韩如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到我那里去,是因为那幅画!在画上我没穿衣服,你就觉得我好像是在书寓里光着身子陪那些客人们,是吗?”
刘恭正皱起眉头:“那幅画,你画也画了,挂也挂了,我们就不说它了吧。”
“那你想说什么呢?”
“说点高兴的事。佟光夫和徐美玉的婚礼,你虽然躲在后面,我还是看到你了。那种西式婚礼,你觉得怎么样?”
韩如冰说:“我不过是去看看新鲜的。”
刘恭正道:“其实你应该坐到前排才对,佟光夫和徐美玉的媒人,明面上是王鼎松,实际上却是我和你促成的呀!”
“我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女人,怎么敢去和政府要员和法国领事坐在一起。”
“你如果改个身份,以后有这样的场合,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了吗?”
他们走到了一座雕像面前。
韩如冰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个什么人?”
“哦,这是法国飞行家环龙的雕像。”刘恭正读着基座上的文字:“纪念环龙君,君生于1880年,籍法京巴黎,1911年5月6日殁于上海。君为在中国的第一飞行家。”
韩如冰哦了一声:“我听说过,他是开飞机摔死的。”
“你看,这里有一首诗是赞美他的:
有了死亡,才有产生,
有了梦想,才有飞翔。
跌烂在平地、或没入波涛的人,
心想飞翔,便是辉煌!”
刘恭正道:“这诗是法国人写的,法国人浪漫,都想飞,你说呢?”
韩如冰却说:“中国人也想飞的,中国的诗里不是也有`在天愿为比翼鸟’吗?”
刘恭正看着她:“只要你想飞,我们未必不能成为比翼鸟。”
韩如冰叹口气:“是鸟也未必都能飞的,有的鸟有绳子,有的鸟有笼子。你我都是有所羁绊的鸟,是飞不起来的。你能够把你的家产事业,都拿来换一架飞机,去飞一回,摔死也情愿吗?”
刘恭正坦率地:“这我做不到,还有那么多人要靠我吃饭呢,我怎么能图一时痛快,摔死拉倒?你能吗?”
韩如冰摇头:“我说过了,我这只鸟是不自由的。”
刘恭正自嘲地:“我们是飞不了了,不过,我们的儿子说不定将来是可以飞上天的!西方有了电灯,没两年上海就有了;西方有了汽车,过几天我通过丹顿帮督军府买的那批汽车就要到港了。西方有人开飞机,等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他也完全可以开着飞机带我们到天上去逛逛!”
韩如冰看着他:“你是说,我们的儿子?”
“是啊,你不是怀了我的孩子了吗?”
韩如冰一笑:“你不怀疑是别人的了?”
“你看看你,那天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你倒当真了。”
韩如冰较真地:“恐怕不是玩笑吧,就因为我出身勾栏,所以难得让人相信清白,哪怕是以身相委的情郎也是如此。我可以委身于你,自然也可以委身于他人。”
刘恭正认真地:“如冰,那天我说错了话,伤了你,我道歉!现在我跟你说,我相信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行了吧。”
韩如冰看着他,眼里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泪水:“你信了?”
刘恭正说:“我信了!”
韩如冰声音有些颤抖地:“你信了又怎么样?”
刘恭正认真地:“既然信了,我就要给你、也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份。”
“名份?”
刘恭正说:“如冰,那天走后,我想来想去,一是不该猜忌你,二是应该承担责任。虽然像我这样的人,要娶你这样一个女人为妻,会是一个惊世骇俗之举,但我还是决定了—向你求婚!”
韩如冰又喜又忧,心情复杂:“你要向我求婚?”
“是啊,我向你求婚。我想,我们的婚礼可以办得中西合璧,你看,这是我按照西方的习俗,给你买的结婚戒指。”
他拿出了一个小盒,打开来,戒面上的钻石在阳光下闪着光。
“来,你先戴上试试看?”
他一手拿起韩如冰的手,另一只手捏住戒指慢慢地套向她的无名指。
韩如冰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幸福击晕了,听任刘恭正摆弄着她的手。但是,就在这阵幸福的眩晕中,她看到了明公公临终前的面容,听到了他那可以穿透时间的声音:“你要守信!守信!”
就要刘恭正要把戒指戴上去的那一刹那,她的手猛然一颤,一下子抽了回来:“不!不能这样!”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刘恭正诧异的表情:“你怎么了?”
韩如冰心绪错乱地:“我不能戴这个戒指,你不要想用它来套牢我!”
刘恭正大感意外:“如冰,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以不顾世人的眼光向你求婚,你怎么对我说这样的话呢!”
韩如冰努力在稳定着自己,但话锋依然伤人:“那你的意思呢?好像你向我求婚是给我施舍,我应该感激涕零才对,我要不肯,倒是我不识抬举了,是吗?”
刘恭正莫名其妙:“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你有身孕了,我要是怀疑这孩子不是我的,你不高兴。好,我相信你怀的是我的!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能做事不管,我应该娶你,你应该嫁我。虽然你是青楼出身,我娶你会让许多正人君子侧目而视,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我想,你应该为此开心的。可是你依然不高兴,还要用言语来伤人!那么你到底要什么呢?”
韩如冰也被他的情绪所激:“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对我好!”
刘恭正愈加恼火:“我诚心诚意地向你求婚,都不算对你好,那么你要我怎样才是对你好?”
韩如冰面对他的质问,无以回答,只能喘息着看着他。
刘恭正也激动地喘息着:“如冰,我问你一句话,其实你是不肯嫁给我,是吗?”
韩如冰有话难言:“不是不肯,是不能。”
刘恭正道:“废话,这不是一样吗?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既然对我以身相许,又怀了身孕,却为何等到我向你求婚了,又不肯接受?你到底是在戏弄我呢?还是舍不得不当你那个逍遥自在的蓝桥别墅主人!”
韩如冰慢慢冷静了下来:“我为何一定要嫁人?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为温饱,为生计吗?我的钱足够我一生衣食无忧。为男女之情吗?现在你我并未婚嫁,不也一样享有男女之情?真要嫁了,恐怕这种情反要淡了。”
刘恭正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是因为有钱才不肯嫁给我!其实我们之间的障碍,既不在于我是不是真心,也不在于你的出身,说到底还是在于钱!对吗?我知道,你有一大笔钱,你是不放心我,怕我用结婚来分你的财产?如果这样的话,我可以立个字据,你的银子,我一两不要!我刘恭正是有过缺钱的时候,借过你的银子,可我决不是一个吃软饭的人!”
韩如冰委屈地:“你这样想就差了,婚姻嫁娶是两相情愿的事。我说过苏小小的事吧,有富家公子要娶苏小小做妾,苏小小说:我爱这西湖的山水,若一入樊笼,便成了被养的宠物。我何苦要放弃我的自由呢?设想一下,我还不是你的人,请人画了张裸体画,就让你痛心疾首。我若成了你的太太,还能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刘恭正连连摇头道:“你这女人的心思真是荒唐,难道不肯嫁人就是为了还要去让人画裸体画吗?你即便不为你我,也该为你腹中我的孩子着想吧?”
韩如冰无法面对他那种逼人的目光,忽然冷冷地冒出一句:“只怕这孩子不是你的!”
这和她兴奋地告诉他怀上了时那种感觉大相径庭。
刘恭正大怒:“我开个玩笑问这孩子是不是我的,你不依!现在我认了这孩子就是我的,你却又不饶!你这样出尔反尔,到底想干什么?”
韩如冰冷冷地道:“你有什么好怒的,我本就是一个风尘女子,你不要把我
当良家女子来看待。想当初我破瓜之时,我告诉你这是和男人的第一次,你不信。当时既然不信,现在为何又坚信这个孩子一定是你的?”
刘恭正感到大受伤害:“这样看来,我看错你了!”
韩如冰说:“一个人如果生来就是错的,又何惧被人看错?我是一个女子,我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嫁,你又为何一定要娶呢?你我二人,不娶不嫁,难道就不能不离不弃地恩爱一生么?”
“你不嫁,可以一生不愁吃穿;我不娶,虽立业而不成家,何以在社会上立足?将来偌大家业又靠谁来继承?”刘恭正问道。
韩如冰看着他:“那你是一定要娶的了?就是不娶我,也要娶个别的女人?”
刘恭正也看着她:“那你是一定不嫁的了?对这枚戒指不屑一顾。”
韩如冰笑笑:“这枚戒指倒是个好物件。我虽不能嫁你,你若还肯把它送给我,我倒是愿意留着的。”
她伸出了手,她这是在用她的方式,委婉地道出她的情感和苦衷。
但是刘恭正对此已完全不能领会了:“你戏弄我还戏弄得不够吗?就凭我刘恭正这个人,要给这只戒指找个手指头来戴,恐怕不是什么难事吧?”
他愤愤地留下她,一个人扬长而去。
韩如冰傲然地看着他离去。但是,他的背影越远,她眼眶中积的泪水也越多,最后终于夺眶而出。
她无力在靠在那个法国飞行家的雕像上,仰起头来看着雕像。耳边响起的是刘恭正刚才的声音:
“我们是飞不了了,不过,我们的儿子说不定将来是可以飞上天的!等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他完全可以开着飞机带我们到天上去逛逛!”
梳妆镜前。梅倩把那两只银手镯从手腕上褪下来,放到一个抽屉里,关上。
丹顿在她背后看着她:“你为怎么不戴它了,不是很好看吗?”
“我不想戴了。”
“为什么?”
梅倩转过身来看着他:“我知道你们英国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希望一生和她在一起,就会送她一只戒指,而不是手镯。”
丹顿支吾着:“戒指,那是……”
“要结婚了才送,对吗?那么,你打算过和我结婚吗?”
“结婚?你知道……结婚……现在对我们来说是不现实的事情……”
“那么你只是和我玩玩,什么时候玩腻就不要了,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结婚的事,对吗?”梅倩问。
丹顿说:“不是这样的,梅,你知道,我喜欢你!”
“可是你并不想和我结婚!那我就不能要这个孩子!你把他放进来,就请你找人把他拿出去!你把他拿出去了,我就走!再也不要见到你!”
丹顿无奈地:“梅,你不要闹了,让我们想想办法好不好?”
“你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打胎?”麦克尤恩医生瞪着他问道。
丹顿胆怯地点点头:“可以吗?”
麦克尤恩医生怒冲冲地:“你知道你要我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吗?为了帮助你和你的情妇摆脱困境,就让我去冒被吊销执照的危险?”
丹顿可怜巴巴地:“医生,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并没有一定请你去这样做。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样做是不是安全……”
麦克尤恩医生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那么我就告诉你,没有一个正当的医生会同意去做打胎手术,这就是我的意见。”
佟光夫开了一次家宴。正式地推出了他的新婚太太。
“今天是个小范围的家宴,招待的都是比较近的朋友,由我的太太徐美玉第一次行使家庭主妇的职责。”
徐美玉充满幸福感地款待着客人们:“持家不比唱戏,我才刚刚开始,如有不周之处,一定请大家包涵。”
汪笑侬打趣道:“看看,到底是在舞台上当惯了皇后和贵妃娘娘的,当了银行家的太太,立刻便是一番大家风范。”
佟光夫道:“汪前辈过奖了。那么我就先介绍一下我这边的客人,然后请美玉先介绍一下她这边的客人,如何?这位是法国驻上海领事加司东先生;这位是我一同留洋的同学,贝祖铭先生,现在在南京国民政府中任职;这位是他的妹妹,贝玉洁小姐。”
被介绍的男士都略略恭身致意。贝玉洁却站起来提起裙摆行了一个西式的淑女之礼。刘恭正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徐美玉介绍道:“这位是汪笑侬汪老板,这位是潘月樵潘老板,他们是大新舞台的文武台柱,也都是我的老师。这位是海上有名的文人洪正秋先生,这位就是我们的媒人刘恭正刘老板了。”
她介绍到刘恭正时,贝祖铭诧异道:“刘老板是你们的媒人?我先前怎么听说你们的大媒是加司东先生和法捕房的那个什么王探长保的媒吗?”
加司东摇头笑道:“我不是媒人,我只是给我的下属王探长下了一道任务叫他去做。”
佟光夫笑道:“贝兄有所不知,那个王探长,原本是一味纠缠美玉,想逼她做外室,美玉无奈,求助于她的老板刘恭正。恭正是我在回国船上结识的生死朋友,他想起我还是一条光棍,觉得我和美玉很般配,就如此这般地做了,一来杜绝了那个王探长的不良之图,二来又成全了我和美玉的一段姻缘。说实话,本来我在大新舞台看戏时就对美玉心存好感,只是没有人牵线,不敢贸然结识而已。今天的这个小小家宴,也是特为感谢恭正兄的一番苦心。”
贝玉洁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问道:“那么,刘先生为什么不直接做媒人,却要假借那个什么王探长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刘恭正笑道:“这可不是多此一举,而是借力助人。那个王鼎松在法捕房只是个探长,在巡捕房之外却是青帮道上的老大,不但徐美玉不敢得罪他,就是我这开戏园的老板也不敢得罪他。孙悟空本事大,只有如来佛能管他,而在这上海滩上能管他的如来佛就是法国领事加司东先生了,恰好佟光夫又和加司东先生是政界的朋友,那么请加司东先生出面责成王探长去办这件事,不是再好不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