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正秋正在他报馆里俯案写作,报馆仆人引了一个法警进来。
“你就是洪正秋吗?”法警递过一纸公文:“这是会审公廨给你的传票,我已送达你手上,请你签字。”
洪正秋惊讶地:“传票?谁告我?”
法警说:“大新舞台经理刘恭正,告你在报上诽谤他和谭鑫培谭老板的名誉,请你按时出庭。”
洪正秋在传票副本上签了字。法警转身走了,他却有些发怔:
“这个刘恭正,他竟要和我打官司?”
正想着这事时,电话铃响了,是汪笑侬要请他喝茶。
在约定的茶馆见了面,洪正秋说:“笑侬兄请我喝茶的意思我或许已经猜到了。”
汪笑侬点头道:“不瞒你说,我是替朋友与你说和来了。”
“刘恭正!”
“对,我是他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所以想在你和他之间作个中人,冤家宜解不宜结,本来就没有多大的事,何苦非要弄得剑拔弩张呢?”
洪正秋说:“他不是都把我告到会审公廨去了吗?”
汪笑侬笑道:“那是他觉得你欺人太甚。”
洪正秋激动起来:“欺人太甚?到底是谁太甚?李本初一个小茶役,我洪正秋一介穷文人,怎么敢欺负财大气粗正走红沪上的刘老板呢?我不过是讲几句公道话,他刘老板就受不了了,那挨了一个耳光的李本初呢,你为他想过吗?”
汪笑侬摇摇头:“你呀,犯了文人意气用事的毛病。人家刘恭正好心好意地要结交你,你非单刀不拐弯,逼得人家要告你。”
“他告好了,莫非租界里的会审公廨是他家开的?”
“这么说来,你自信不会败诉?”
“以我一人之力,凭三寸不烂之舌,足以将刘恭正告我之辞驳得体无完肤!”
汪笑侬摇摇头:“不见得吧,刘恭正可是请了律师,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的。”
“律师固然能言,但也总要讲道理吧,君子动口不动手,打人总是无理的,再说,挨打的李本初自然是我的铁证,他刘恭正能奈我何?”
汪笑侬叹口气道:“只要你退一步,刘恭正是真心希望与你庭下和解的。作为中间人,我左右不了你们两个,只能把话带到。你执意不肯退让,那就只有对簿公堂了。不过依我判断,恐怕你是输多赢少。”
“不好意思,驳了你笑侬兄的面子,就让我和他对簿公堂吧!”
这个茶,二人都没喝出味道。
汪笑侬回来时还没开口,刘恭正就知道了:“他不肯庭外和解?”
汪笑侬摇摇头:“这个洪正秋,实在是犟得很。他认为只要李本初站在他一边为他作证,他就不会输。”
刘恭正托腮沉吟道:“李本初,这个李本初是这场官司的关键,也是他洪正秋手中的法宝!看来要打赢这场官司,必须不能让他用上这个法宝!”
汪笑侬有所悟:“你的意思是……”
刘恭正眉毛一挑:“此事由《盗魂铃》而起,要好好地了结它,保住我们大新舞台和谭老板的声誉,还得演他一出《盗魂铃》!”
汪笑侬悟出了味道,拍手道:“妙啊妙!”
刘恭正对四盏灯:“你从帐上拨出二十大洋,不四十大洋,我想,毓大人那一记耳光再重,四十大洋也够那李本初疗伤了吧?”
他又对毓昌道:“毓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因你而起,还需你去摆平。你拿着这四十大洋去找那个李本初,好言相劝,要他收下疗伤,但必须要他承认乱喝倒彩不对,并在收据和认错书上签字画押。等到堂上作证时,要他表示和大新舞台已经和解。无须他人替他抱打不平!”
毓昌不太有把握:“若他不肯呢?”
刘恭正说:“若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好抬出顾业成来吓吓他了,我想,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吃打服软并且见钱眼开的,像洪正秋那样的铁豌豆毕竟不多。”
汪笑侬说:“此计甚妙!不过,我还想献上一记。”
刘恭正高兴地:“汪世伯请说。”
“我昨天见过了潘月樵,他虽然在金桂舞台和我们较劲,但心里对谭老板还是相当敬服的,对你刘恭正也是很有情份和抱有歉意的。所以我想,由你做东,由我出面,把谭老板和潘月樵请到一起吃一顿饭,相聚言欢,再找个记者写篇文章登在报上。大家见到连潘月樵都对谭老板恭敬有加,更显得那个倒彩喝得没有道理了。虽然打人不对,但乱喝倒彩也不对;打人的赔钱,喝倒彩的赔礼,此事岂不就彻底摆平了?”
刘恭正一击掌:“这个主意好!从洪正秋的骂人文章,我领教了报纸的厉害。但是报纸既然可以骂我,也可以捧我,汪世伯,拜托你多请几位报界的朋友写文章来渲染一下这一出梨园英雄会。四叔,酒席你就去安排。”
“这桌席安排在哪里呢?是否还是申江酒楼?”
刘恭正想了一下:“那个李本初是哪里的茶役?是青莲阁茶社吧,这桌酒席就安排在青莲阁茶社!并且还要跟他的老板指定了,就要李本初来做送菜的堂倌!”
汪笑侬拍手道:“好极好极,这样安排简直是妙上加妙!”
四盏灯有些犹豫地:“可是那青莲阁是个茶社,一般是不办酒席的。”
刘恭正道:“品茶饮酒本是差不多的事,只要钱花到,哪有办不成的酒席?再说,酒席请得是伶界大王谭老板和一班伶界英雄,青莲阁的老板除非是只憨大才不肯接这单生意!”
青莲阁茶社的大包房里,刘恭正、汪笑侬等一班人正陪着谭鑫培在谈笑风生。
李本初没有想到被他喝了倒彩的谭老板竟会到这里来喝茶,而且老板还特意指派他来侍候。大概是不放心吧,打过他的毓昌就站在边上监督着他,他不敢不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做得周全。
那边汪笑侬在高谈论:“……以成名次序而言,老生中孙菊仙成名最早,汪桂芬次之,谭老板最迟。而世人欢迎之程度,则可谓孙七、汪八、谭九,那还是数年之前的评价,若按现在的行市,谭老板足可占到十分了!”
谭鑫培摆摆手:“汪老弟过奖了。我自然是善演潇潇洒洒的巾袍戏,而汪桂芬沉着激昂,最善演悲愤之剧。”
汪笑侬道:“谭老板过谦了。虽然我学的是汪桂芬,但我认为即使是扮演文文山、张煌言那样的慷慨忠烈之士,谭老板也优于汪桂芬。你扮的人物,总有深厚的书卷气,好看又好听;而汪老板虽然情态激昂,有时却失之于粗声恶气。”
李本初在一边听得有些犯傻,毓昌推他一下把:“发什么呆,还不快奉上茶去。”
李本初连忙把茶端到谭鑫培和汪笑侬面前。
谭鑫培喝了一口,皱起眉来:“你们上海的茶可是真差劲,怎么如此寡淡无味!”
刘恭正看着李本初:“不是让你上最好的茶吗?你怎么敢拿次等茶来糊弄谭老板?”
李本初吓得不轻:“不敢不敢,这是最最上品的碧螺春了,不信你们再尝尝?”
“别急别急,让我来尝尝。”汪笑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舒展眉头道:“这确实是上品的碧螺春,你们别冤枉这茶馆。”
李本初松了一口气。
汪笑侬道:“谭老板,论唱戏您是最大的行家,论品茶呢,你们北京人就比南方人差了。北京因为水硬,泡不了这江南的碧螺春,只能泡花茶。而喝惯了花茶,像吃惯了口重的红烧肉,偶尔碰到燕窝鱼翅,就会觉得寡淡无味。这就好像那些不懂戏的人,看戏只看能翻多高的跟头,却不懂得品尝戏里味道,好戏看不明白,反要喝倒彩。你要是去跟茶馆老板说这茶不好,人家可要笑话你谭老板了。”
李本初知道这说得是他,站在一边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潘月樵到了。他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向谭鑫培拱手行礼:“谭老前辈在上,恕晚辈月樵拜见来迟!但是您老的戏,我已经在下面偷偷地看了好几场了,真是受益非浅。”
谭鑫培站起来迎他:“快坐快坐,你小连生的武戏海上第一,本指望这次来沪能和你同台唱戏,却不想你去了金桂舞台。你那四张桌子,着实将了老夫一军哪!”
潘月樵诚恳地一鞠躬:“晚生正要请老前辈恕罪,您大驾来沪,观众都去瞻仰您的风采去了,我要是不翻四张桌子,哪里还留得住观众?如果要说较劲,那是金桂舞台和大新舞台在较劲,《盗魂铃》这出戏,,原本就是您谭老板唱出来的,您那个八戒,才是货真价实的八戒,祖师爷在上,我哪里敢向谭老板叫板?”
刘恭正道:“月樵兄,可是你那里条幅都挂出来了:`官场一败将,舞台常胜兵。敢翻四张桌,胜过三个金。’不是叫板是什么?”
潘月樵大呼:“冤枉冤枉,前两句确实是我的,可后两句是戏院老板加上去有意搞噱头的。我知道了以后,第二天就坚决把它拿掉了!我翻那四张桌子,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我如果能有谭老板唱功和戏份,又何苦要靠翻桌子去吸引观众?”
李本初可怜巴巴地在一边听着,毓昌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低声地:“小子,你听明白了吗?你那一个倒彩喝得到底对是不对?”
第二天,刘恭正诉洪正秋损害名誉一案正在会审公廨开庭。
“……洪正秋先生发表在他报纸上的文章,严重损害了戏剧名家谭鑫培先生的名誉,也严重损害了我大新舞台的声誉,,并且使我们演出的票房收入遭到损失,鉴于以上几点,我向法庭提出控告,控告洪正秋先生侵害名誉并损害利益之罪,并要求他赔偿各项损失共计银一万五千元。”这是刘恭正的法庭发言。
审判庭长向洪正秋:“洪正秋先生,你有什么需要辩驳的吗?”
洪正洪微微一笑,站起来略一欠身:“首先,我感谢法庭受理此案,并给了我与刘老板辩论的机会。我认为,今天被告与原告的位置应该互换一下,即刘恭正—刘老板才应该站在被告席上!”
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喧哗声。
洪正秋继续说道:“我反告大新舞台刘老板三条:一、仗势欺人,殴打观众李本初,致其面颊伤肿,牙齿松动。二、依仗有钱,压制正义的舆论,妄图收买社会舆论。三、仗势诬告,明明无理却要取闹。以上三条足以将刘老板请上被告席。”
刘恭正不动声色地微笑着。
庭长发问:“洪正秋,你可有证人?”
洪正秋胸有成竹地:“被大新舞台保镖打伤的事主,李本初先生可以为我作证。”
庭长道:“传证人李本初出庭。”
在众人的关注下,李本初心情矛盾地走了出来。
庭长问:“证人李本初,你被大新舞台的人员打伤是否有其事?”
李本初回答:“是有这回事?”
庭长问:“他们为何打你?”
李本初回答:“是因为我喝了谭老板的倒彩。”
洪正秋插话:“我认为,花钱看一出戏,无论是因满意而喝彩还是不满意而喝倒彩都是观众的权利。”
庭长打断他:“我是在问询证人。李本初,你为什么要喝谭鑫培先生的倒彩?”
李本初期期艾艾地:“我……我不懂戏,当时喝了谭老板的倒彩,后来我知道我这样喝倒彩是不对的,我得罪了谭老板和大新舞台,我向他们道歉!”
旁听席上一阵喧哗。
洪正秋则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他站了起来:“李本初,你不要害怕,无论如何,他们动手打你是不对的!”
李本初低下头去:“洪先生,我知道你是好心帮我,谭老板是个有名的大人物,我不该喝他的倒彩,他们打了我,我也就认了,再说打得也不怎么重。”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喧哗。
洪正秋完全变了顔色,他大声地道:“李本初,社会公正的舆论在帮你,你自己怎么能这样自甘受辱呢!”他转向庭长,“即便是这样,我认为打人者也应该为被打者支付疗伤的费用。”
庭长问:“洪先生认为应该支付多少呢?”
洪正秋说:“用以疗伤和赔偿被打者的精神损失,起码应该二十大洋吧?”
庭长问李本初:“大新舞台付给你疗伤的钱了吗?”
李本初回答:“刘老板给了我四十大洋,其实,脸也就是被打了那么一下,过两天肿就消了,牙也慢慢会长牢的,根本用不了那么多钱。”
洪正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庭长道:“被告洪正秋,你说你在报纸上写文章攻击谭鑫培先生和大新舞台是为仗义执言,但是李本初先生对他自己的行为已经认了错,并且接受了大新舞台给了他的疗伤费用,对此,你还有什么可说?”
洪正秋怔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无话可说!”
刘恭正站起来:“但是我有话可说!喝倒彩一事,首先是错在李本初,但是本舞台人员一时激动打了李本初先生也有不妥之处。此事本无大碍,但是洪正秋先生却小题大做,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为了自己报纸的销路,数番撰文不惜诋毁伶界大王谭鑫培先生的声誉和我大新舞台的名誉和经营。为此,我要求法庭判定洪正秋先生应对我们的名誉和经营损失进行赔偿!”
洪正秋完全被事情的逆转打蒙了,嘴里喃喃地道:“这简直太荒唐,这简直太荒唐了!”
庭长和左右审判官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李本初满怀歉疚地走到洪正秋面前:“洪先生,我知道你是在帮我打抱不平,可是,可是……我真是对不起你了!”
洪正秋正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对他吼道:“算是我瞎眼帮错了人,你走开,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李本初表情痛苦,低头缩脑地退出去了。
庭长把木锤一敲:“现在宣判,洪正秋损害大新舞台名誉之诉成立。法庭判定洪正秋应赔偿大新舞台各项损失共计银六千元!”
洪正秋面色如土地走回报馆。一屁股坐在写字台前发怔。
报馆仆人送来了校样:“洪先生,这是明天报纸的校样。”
洪正秋接过校样,随手就撕了个粉碎。
“洪先生你怎么啦?明天的报不出啦?”
洪正秋愤愤地道:“还出什么报?官司打输了,把这个小报馆卖掉都不够赔人家的钱,说不定我还要去蹲班房抵债!”他泄愤地把桌面上所有东西都一把扫到了下去。
谁知道汪笑侬竟出现在他面前:“洪老弟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
洪正秋抬头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我官司打输了,法庭判我要赔大新舞台六千大洋,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汪笑侬拍拍他:“洪兄稍安勿躁,一味气急也不是办法,还是跟我出去散散心吧。”
洪正秋站起来:“也好,去喝两盅,一醉解千愁,顶多醒过来以后去蹲班房!”
申江酒楼。还是上次那个小包间。汪笑侬领着洪正秋进来。
刘恭正站起来拱手相迎:“来来来,洪先生,快请坐。”
洪正秋铁着脸:“笑侬兄,你拉我出来散心,原来是为了让刘老板羞辱我的吗?”
汪笑侬道:“洪兄言差矣,我只是要做个好心的和事佬。”
刘恭正说:“洪先生,笑侬兄一片好心,我也绝无恶意。我确实是真心想交洪先生你这个朋友,法*相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上次那顿饭,我没有请成,这次我还是以诚相邀,希望洪先生赏我刘某人这个脸,请坐吧!”
洪正秋想了一想,坐下了:“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债主请我吃饭,我岂能不从命?”
“哪里哪里,洪先生不要再提不愉快的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法庭判我赔你的那六千银元,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还你就是!”
刘恭正道:“洪先生真乃大丈夫,既急公好义,又敢作敢当,容我先敬洪先生一杯!”
“恭敬不如从命!”洪正秋喝下了那杯酒道:“刘老板的身手也真是令人佩服,若不是你买通了李本初,使他阵前倒戈,我怎会有这样的滑铁卢之败?既然败了,我就只好学那拿破仑氏,任凭英人把他流放到厄尔巴岛去。我已决定将那我那小报社卖了,不够之数,我再设法。”
刘恭正摆手:“洪先生千万不要出此下策,你那张小报,很受市民欢迎,我还希望洪先生日后能在报上为我的大新舞台多多捧场!”
洪正秋脸色有所变化:“那我索性就以报抵债,刘老板拿了这张小报去,想说什么好话,自己写了往上登就是,岂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