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月樵低声地:“他们连号子都不敢哼,一定是一批走私货!”
汽艇刚碰到船身,船上的人就看见了他们,有人压低嗓门叫喊,于是苦力们纷纷扔下棉包逃跑。
潘月樵一马当先从舷梯登上甲板,罗尼和丹顿跟在他后面。
他们看到丁先生正在甲板上,他认出了丹顿:“丹顿先生?出什么事啦?米尔森先生没有来吗?”
丹顿态度温和地:“这似乎是一批没有得到允许的货物,是吗?”
丁先生故作惊讶地:“没有得到允许?不会的,不会有那样的事!”
潘月樵态度严厉地问道:“你们刚才装的是什么货?为什么见到辑私艇来了要逃跑?”
丁先生看着丹顿:“这条船米尔森先生已经检查过了,这些包我们已经付过税了,对吗,丹顿先生?”
丹顿仍然十分礼貌地:“能看一下货物清单吗?”
丁先生一躬身:“那么还是请到大菜间去看吧。”
丹顿和潘月樵跟随丁先生走大菜间,就是白天他接待米尔森的地方。
丁先生向侍者叫道:“给先生们上咖啡。”同时把货物清单摊到丹顿面前。
丹顿正验看着时,罗尼从外面进来。
罗尼走到丹顿身边低声说:“舱盖布下面有几十包棉花,下面藏得更多。”
丹顿点点头,仔细地审看着清单。他抬起头来,看着丁先生:“这里根本没写着有什么棉花。”
丁先生摇摇头不相信的样子:“没有棉花吗?丹顿先生,那一定是误会了,他们误以为棉花得到了装船的许可。”
丹顿认真地:“恐怕我得汇报这件事,丁先生。看来这些棉包是走私货。”
这时候侍者端上了咖啡。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托盘,托盘上,在咖啡杯的边上,都放着一只大信封,和白天检查这条船时,丁先生塞给米尔森的那只一模一样。
“这是一点小意思。我敢担保,如果有差错他们很快会处理的。”
丹顿、罗尼和潘月樵都看着信封不动。
但是潘月樵的副手却把信封拿起来,递给潘月樵。
潘月樵板着脸问他:“这是干什么?”
副手凑到他耳边低语:“以前都是这样处理的,他们在信封里放了银票,我们收下,这事情就过去了。”
潘月樵惊讶地问:“以前你们都是这样缉私的吗?”
副手说:“这是规矩。”
潘月樵像在舞台上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要是辑私营都如此缉私,国家还有规矩吗?”
他义正辞严地推回了信封:“我潘某人不吃这一套!”
副手只能哭丧着脸暗暗叫苦。
丹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但也推回了信封,看着丁先生。
丁先生只好打圆场:“如果你们不想看看这封信里面的内容的话,那我就通知他们立即卸船,这样可以吗?”
丹顿严肃地:“很抱歉,我现在必须取消对这艘船的离港许可。这是布朗先生在他的海关条文中所规定的。”
丁先生无奈地说:“你这样做,你的上司米尔森先生一定不会高兴的,他不喜欢这样的麻烦事。”
潘月樵的副手也是一脸苦相。
打劫英租界赌场的战果,便是八仙桌上堆着的一大堆银元。
王鼎松看着顾业成和其他门徒交来的这些银洋,对桂芳姐笑道:“就把这些钱交给上海督军府作经费吧。”
桂芳姐也笑道:“不管钱从何处而来,总算你王探长对新政府也有所贡献。”
王鼎松笑对顾业成:“业成啊,你已经成为我老王门下的一只鼎了,以后我不便出面的事情,就要靠你多多打理了。”
顾业成谦恭地:“师父一句话,我有什么好讲!”
正在这时,丁先生在一个门徒的带领下匆匆进来。
王鼎松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丁先生焦急地:“那批货,失风了。”
王鼎松奇怪:“顺风顺水惯了,怎么会?”
“都坏在两个新面孔身上。一个是海关新来的估税员,另一个是海上辑私营的新统带潘月樵!”
桂芳姐问:“潘月樵,不是大新舞台唱戏的那个武生吧?”
“就是他,因为攻打制造局有功,便捐了家财,军政府派给他辑私营统带这顶官帽子。他倒是不爱财,却要断我们的财路。”丁先生恨恨地说。
王鼎松破口大骂:“这个潘疯子,坏我好事,我看要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如何拔法?是不是……”丁先生做了一个下刀子的手势。
“这样的事不需要动刀见血,以潘月樵的那身功夫,你们稍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命赔进去。”顾业成说。
“那怎么办?舍命也要陪他这位君子啊!”王鼎松瞪着眼睛。
顾业成笑笑:“他那人是个戏呆子,不懂江湖上的事,在辑私营里又没有根基,”他对丁先生道,“你们在辑私营里不是也有人吗,吹吹风,让下面人把他挤走不就行了?”
桂芳姐点头赞赏:“我看这样好,宁可智取,不要武胜。”
潘月樵这个新任统带烧起来的三把火之一,就是要求纪律松懈的辑私营每日都要进行操练。但是尽管潘月樵精神抖擞地喊着口令,士兵们做的动作却无精打采。看着这些士兵的样子,潘月樵皱起眉头:“好了好了,先解散吧,看看你们这副样子,哪里像个兵勇,连戏子都不如!”
有士兵围上来:“潘统带,听说你的武功了得,可我们没去看过你的戏,能不能在这里给我们露两手?”
“也好,我就打一趟拳,叫你们看看什么叫做精气神!”
说着,他便扎开马步,打起了一趟拳。几个架势之后,跳起一个飞脚,这个飞脚打得又高又平又直又脆,手与脚面拍击,发出极响亮的一声。
围观的士兵们发出一片喝采之声:“好啊!”
“这一个飞脚,打得比放枪还要响!”
有一个军官却有些不屑:“这有什么,不过是戏台上用的,花拳绣腿而已。”
潘月樵不悦了,他站定下来:“花拳绣腿?告诉你,我老潘在台上开打用得都是真刀真枪。辑私营的士兵要是真能有这几样花拳绣腿也就行了。不信你们上来几个人试试!”
那个军官使一个眼色,顿时就有数条汉子冲着潘月樵扑了上来。
潘月樵见状冷冷一笑:“想要欺负我这是戏子是不是?正好叫你们领教一下老潘的身手!”
他左闪右躲,前踢后击,数招之内,便把扑上来的数人全部打翻在地。他拍拍手:“怎么样,难道要我在这里上演一场恶虎村吗?”
这时候,他的那个副手提着一个木箱子走来,高叫着:“发饷了,发饷了!”
于是士兵也纷纷开心地喊着:“发饷了,发饷了!”
副手把木箱子放到大桌子上,对潘月樵道:“潘统带,你是头,这晌自然由你来给弟兄们发。”
潘月樵笑道:“好,就由我来当个财神爷吧。”他高高兴兴地走向桌前。
刚刚被他打翻在地的那个军官一边爬起来一边愤愤地道:“还财神爷呢,简直就是一颗丧门星!”
潘月樵站到桌前,按名册喊名字,然后从木箱中拿出一份份饷银发到各人手中。但他发现,拿到饷银的士兵不但不喜笑颜开,反而还愁眉苦脸。
有的领到饷者故意不满地掂动着拿到手里的那一小迭银元。
潘月樵不解地:“这是怎么了,官饷日倒一个个哭丧着脸?莫非这银元是假的?”
那个军官道:“银元倒不假,就是太少了!”
“太少了?上面拨多少下来,我如数发给大家。为了革命,我把自己的家财全都捐给军政府做军饷用了,难道你们怀疑我喝兵血不成?”
那个领饷者语带讥讽:“缉私营什么时候只发过这几个钱?这够干什么的?”
潘月樵说:“上面拨下来的饷银不就是这么多吗?我潘某人又没有贪污一分一毫。”
副手瞅准时机上来用耳语告诉他,却又故意说得让别人也能听见:“那天我叫你收下信封你不听,以前的统带都是那么做的,这些弟兄都是吃肉吃惯了的,哪里肯吃素?不收船上的孝敬如何能拢得住这帮兄弟?”
那个军官道:“我说怎么银子少了呢,原来是潘统带替我们挡掉了!你自己愿意念佛,总不能让大家伙跟着你吃斋吧!”
潘月樵义正辞严道:“岂有此理,我们辑私营干得就是缉私的营生,怎么能和走私者沆瀣一气呢?军政府派我来当这里的统带,难道是要我来贪赃枉法的吗?”
“好一个清正廉洁的潘统带,把包公戏拿到我们这里来唱了!你只知道唱戏是要拿包银的,知不知道我们缉私也是要银子的?要是没有各家船主们孝敬的那些包银,我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要当饿死鬼!”
那个军官语含挑唆,于是一拨人乘机闹将起来:
“就是啊,当统带的本是要为大家谋福利的,哪有硬断大家财路的道理?”
“戏子好来当统带,那我们都好去唱戏去了。”
“就是啊,潘统带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也能活的,可我们这些三黄鸡可都是天天要吃米的!”
“还谈什么吃米,让潘统带这样管下去,我看往后连糠也吃不上了!”
“既然潘统带武功高强,就让他一人去缉私好了,我们都不干了!”
“在潘统带的掌管下断了财路没了活路,还不如到别处去另谋生路!”
闹事的人一个个都说不干了,纷纷脱下号衣扔在地上,向潘月樵示威。
副手对潘月樵:“你看看,你看看,潘统带,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你看如何是好?”
潘月樵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只好冷笑道:“好好好,我本是一个戏子,我断了你们的财路,我当不了你们的这个统带!”他仰天长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他也脱下自己的那身统带制服和帽子,并把统带的信印重重放在桌上。
那副手明知故问地:“潘统带,你这是干什么?”
潘月樵正气凛然地:“我潘月樵学不会同流合污,只有辞官归印,还干我的老本行,唱戏去!到戏中去当个大将军,岂不比当这个不干不净的鸟统带爽快得多!”
他转身背手,走起了戏中的台步,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