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公的昏倒使张荣、李富慌做一团。倒是韩如冰能冷静地为他端汤喂药。
几勺汤药进去,气若游丝的明公公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喘息着:“大清气数尽了。我的气数也尽了,这也算是为朝廷殉命了吧。”
韩如冰要继续喂药,他示意她把药放下,听他说话。
“张荣啊,我让你准备的二百两银子呢?”
“我已经准备好了。”张荣拿来一包银子,放在桌上。
明公公看着李富道:“李富啊,你从京城跟着我到南方来办差,已经两三个月了。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了,我这条命就要了结在这里,已经回不了京城了,你这随从的差使呢,也就算办完了。”
李富跪了下来:“老爷这是要打发我走吗?我就不能和张荣一起留下吗?”
明公公道:“你和张荣不同。张荣和我一样,是个无根之人,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在我身后,他就留下给夫人当个奴仆,混一口饭吃,好算是有个着落。你还年青,一辈子当奴仆有什么出息?我看你有几分精明劲儿,将来是要成家立业的,不如就此另找出路。这二百两银子你拿着,如要回京城,就算是盘缠;如果想就地在上海谋生,也可以做个小本生意的本钱。你看如何?”
李富看着桌上那二百大洋:“谢老爷恩典!只是,小的舍不得离开老爷!”
明公公说:“这样的酸话就不要讲了,你舍不得离开我,我也得离开你们。拿上银子,自谋生路去吧。”
李富仍跪着:“谢老爷替我想得周到。现在改朝换代了,我就是回京城,原来的粮饷也是吃不着的了,只能是自己想办法混口饭吃了。只是,只是……要做个生意什么的,这二百银两,是不是还少点啊?”
明公公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讨价还价。张荣啊,还有一百两银子也拿出来给他吧。”
张荣遵嘱又取出一个银包,和桌上那个一并放到李富怀里,李富忍不住高兴地接过银子站起来。
明公公威严地:“李富啊,离开我这儿,你就算是自由了。不过有一条你听好了,拿着这笔钱,无论混好了混惨了,都是你自己的事。夫人这儿,从此不许再来打扰,明白吗?”
李富弯腰作揖:“我明白,我明白。”
明公公对张荣以目示意,张荣送李富出去。
说了这一通话后,明公公明显体力不支地喘息着。韩如冰上前为他理了理背后的靠枕:“老爷,你累了。”
明公公看着她:“你不应该叫我老爷,应该叫夫君才是。”
韩如冰低下头去,叫了一声:“夫君。”
明公公笑了:“想我这样一个委屈了一辈子的无根之人,临终之前居然有了这样一位娇妻,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夫人啊,我留下的银子,应该够你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了。不过,你得信守我们之间的那一个约定!”
韩如冰说:“我知道。”
明公公目光直视着她:“青春年少不能不风流,你如何风流,我不管;若生了女儿,随你姓什么,我也不管;”他加重了语气,“可是若生了儿子,必须姓我的姓!给我这个无根之人留一柱香火,你能做到吗?”
韩如冰在他的注视下,只能点头:“能。”
她不能违背这个老人要求她的诺言。在她的一生中,她始终觉得冥冥中这双眼睛在看着她。
随着刚才传进的一声关门声后,张荣走了回来,站到明公公面前。
明公公问:“他走了吗?”
张荣回道:“走了。其实,李富这人挺机灵的,您为何不留下他和我一起伺候夫人呢?”
明公公说:“我会看人,这小子为人靠不住。再说他又不是太监。你说皇上的宫里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太监来伺候啊?”
张荣说:“还不是为了放心可靠呗。”
明公公点拨道:“那么,在夫人身边留下这么一个没阉过的奴才,你说我能放心吗?”
张荣点头道:“我明白了。”
明公公喘息着说:“我走了之后,就剩下你们两个人了,一主,一仆。”他目光看着张荣:“你要好好地侍候、保护好夫人。她赏你饭吃,她给你俸禄,她是你的主子!”
张荣在他面前跪下“老爷,我知道了。”
明公公看着韩如冰:“我这个奴才是忠厚的人,我走了以后,你这个主子要好好待他!”
韩如冰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他的。”
明公公说:“扶我起来,我要给夫人留字!”
张荣和韩如冰连忙扶起明公公,颤颤巍巍地走到案前。一个人扶定他,另一个人展开纸张。
明公公握起毛笔,看了一下已经干了的砚台。
韩如冰连忙在砚中注了一点水,研起墨来。
研了片刻,明公公伸笔在砚中蘸饱了墨,一笔一顿地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守信
写完之后,便扑倒在案上,命尽气绝。
在明公公寿终正寝的时候,刘怀仁也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刘怀仁声音低弱地叮嘱着:“恭正啊,我有一些至关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也是我一生的经验……”
刘恭正说:“父亲,你累了,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吧。”
刘怀仁深深叹一口气:“我想,这是我的回光返照,再睡过去,恐怕就醒不过来了!”他打起精神:“要振兴家业,你必须做到三件事,你要听好了!。”
刘恭正点头:“父亲,我在听。”
“现在刘家的产业资金亏空,所以第一步是要找钱。要在上海这个大码头上出人头地,有钱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钱,瘪三就能变成大亨。如何找钱,却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靠脑筋去赚钱;靠这个成为大亨的,是哈逊那样的犹太商人;一种是靠黑道去弄钱,靠这个成为大亨的,是王鼎松。”
他喘息着,刘恭正关切地看着他。
刘怀仁道:“说到底我们是商人,动脑筋的钱,我们可以挣;杀人越货的钱,我们挣不来。不过帮会和黑道上的势力,如果躲不开的话,还是要靠,要用。比如说顾业成这个人,虽然阴狠,但也很讲义气。当年他贫病交加的时候,我曾经好心救过他的命。现在听说他已经是个人物了,此人要靠,将来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当然,该给的甜头,是一定要给到的。”
刘恭正问:“找到了钱以后,第二步是干什么呢?”
刘怀仁艰难地吐出:“排……戏!大新舞台已经造好了,就要好好地用起来。”
刘恭正点头道:“我知道了。那第三是什么呢?”
刘怀仁使劲探起身来,只说出一个字:“交……”正要往下说,却被一口痰堵在了喉咙里,向后一倒。
刘恭正急叫道:“父亲!”
刘怀仁已就此长逝了。
但第三件事,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交……交什么?这是父亲留下的一个谜,要儿子好好去猜想。
外滩。法租界的大自鸣钟在当当地响着。
大自鸣钟下是法国巡捕房。
走道里。穿着法式警服的王鼎松神地活现地走来。一路上,安南巡捕和华人
巡捕都恭恭敬敬地向他打招呼。
他走到法国警察总监的办公室前,站定,敲响了门。
“请进。”法国警察总监坐在大班椅上看见王鼎松推门进来,敬了一个礼:“总监先生!”
“王探长,这些天来,我们管辖区的治安有什么情况吗?”
王鼎松报告道:“总监先生,没有什么特别情况,除了街上因为剪辫子有时
有一点小纠纷外,一切正常。”
总监说:“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皇帝退位了,多少会有一些风波。”
“上海都是些做生意的人,只要生意能照做,能有什么大事体呢?”王鼎松说。
“这很好。王先生,你是一个中国人,但你是为法兰西共和国服务的。现在清帝退位了,不管后面接管天下的是什么政府,法国人在上海的利益是不能受到损害的。你明白吗?”
王鼎松立正:“我明白,总监先生。”
总监走到他面前。颇有些意味地看着他:“王先生,你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为我们法租界的治安做了不少事情。”
王鼎松挺起胸膛:“这是我的职责。”
总监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你在为法国巡捕房工作的同时,还打理着不少自己的生意。”
王鼎松有些意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
总监一笑:“从今天起,我把你从副探长正式提升为探长。”
王鼎松更加意外地:“谢谢总监先生!”
“但是身为探长,有一些你不宜同时打理的生意,希望你交给别人。你必须全心全意地做好法兰西共和国交给你的工作,明白吗?”总监严肃地说。
王鼎松深鞠一躬:“是!”背上悄悄地渗出了一点冷汗。
上海旧的海防厅署,现在成了光复后的督军府。这里正在开着一个很庄严的
会议。这个会议将决定佟光夫在督军府中的任职。
会议主持者李平书要求佟光夫说一下他的履历。
佟光夫站起来:“西历1905年起,我先后在美国圣路易斯商业学校、衣阿华州辛普森学院、俄亥俄州威斯林学院学习;1907年又迁居费城,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华登学院攻读商业、财政、金融等课程;1910年毕业,获经济学士学位,并在百老汇信托公司实习,直到国内起事,海外同盟会派我回国。”
李平书问:“听说,你和中山先生还有一段交往?”
“我第一次见中山先生,是在1904年的圣路易国际博览会上,那时我还只是个小伙计,中山先生却真诚待我,给我讲清政府腐败无能、丧权辱国,给我讲革命党人救国救民的理想。从那时候,我就决定跟着中山先生的理想走了。”
李平书道:“佟光夫先生,你是我们革命党人中难得的人才啊,你知道,中山先生打算怎样重用你吗?”
“愿闻其详。”
李平书举起一张纸来:“这是上海大都督授予你的委任状。”他向与会者宣布:“督都府决定改组大清官银局为中华民国上海银行,兹任命佟光夫为行长。”他意味深长地,“革命,是要花钱的,没有钱革命就搞不下去。中山先生认为佟先生是新政权在金融方面的栋梁之才,所以,他的责任很重!”
佟光夫激动地:“光夫一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那么现在,就请你讲一下你将如何经营这个新的民国银行,以取得其他诸位参事的信任。”
佟光夫正在侃侃而谈:“民国上海银行成立资本定额应为银币一百万元,官
商各半。在商股未募齐之前,由督军府由大清官银局中接收的资产趸足六十万元起动。如果由我来经营并管理,我将革故鼎新。”
一名与会者问:“如何革故鼎新?”
佟光夫说:“以经营商业银行的方针来经营民国上海银行。其措施有:第一,采用新式银行经营办法,用新式银簿记帐格式及记帐手续。并聘请日商金正银行经理和美商华比银行经理等为民国上海银行之董事,这样可以使银行与洋商银行互通消息,参考其经营方法,藉以加入洋商银行之票据交换。”
那人点头道:“这是好的。那第二呢?”
“第二,主动放弃钞票发行之权。”
此言即出,引起众人一片大哗:“为何要放弃?”
佟光夫道:“在我看来,银行业务应具有本身的独立性,不能像官银局那样,完全成为政府机构的工具。如果保留钞票发行权,政府很容易出于财政的考虑,要求银行大量发行钞票,并不断借款,其结果势必蹈过去官银钱局之覆辙,陷入无法摆脱操纵的困境,这对银行而言,无异于慢性自杀。为事业长久计,宁可放弃。”
喧哗声渐渐平息了。
李平书点头赞许:“请继续说。”
佟光夫道:“第三,提倡储蓄,增加银行信用。为此特聘上海著名外国会计银行查帐员,每半年检查全行帐目一次,并对外公开。其他还有训练行员、改进银行办事效能、在行内设立传习所。凡青年行员均须在所补习国文、英文、簿记及商业地理等科。以上种种措施,是为反过去官银局之旧习,为中国金融界树立一种新风气。”
乐安公墓里,两个相挨的空墓穴前,各立着一块石碑。
一块碑上刻着:“先考刘怀仁先生之墓”
另一块碑上刻着:“先夫明崇伦大人之墓”
在墓穴前,刘恭正和韩如冰意外地相遇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见。在这种场合他们四目相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刘恭正先开口:“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小姐,请问该如何称呼?”
“我姓韩,韩如冰。”
“我姓刘,刘恭正。”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话。
“看刘公子披麻戴孝,敢问是为令尊大人送葬吗?”
“正是。没想到我刚刚回来,父亲就归天了。”
韩如冰十分得体地:“人老了,固有一死,还望刘公子节哀自重!”
刘恭正看着韩如冰手中的遗像:“你送葬的,不正是在毓道台面前救了我一命的那位老先生吗?”
韩如冰点点头。
“可否问一下他是韩小姐的什么人?”这个问题在刘恭正心里已经放了很久了。
韩如冰沉默了片刻,惨然一笑:“他是我的夫君!”
刘恭正惊讶地:“他怎么会是你的丈夫呢?”
韩如冰从刘恭正的眼里看出了某种不解和不屑,虽然只是一瞬间,对她的心灵却是很大的伤害。
她回头看了张荣一眼道:“他和我拜过花堂,自然是我的丈夫。”
刘恭正感觉出了这其中定有难言之隐,便说:“既然如此,我就不能称你为小姐,只能称你夫人了。在下正要感谢夫人救命之恩。”
韩如冰道:“你要谢,首先要谢我的夫君。没有他出面,我是救不了你的命的。”
因为两边的棺木都要下葬入土,他们无暇多谈。
刘恭正说:“前几日我曾去拜访过你—”他忽然发觉这样说不妥,改口道:“日后我若想去拜访小姐—对不起,是夫人,不知府上何处?”
韩如冰幽幽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将来自会有碰面的时候。”
光复后的上海有很多新鲜事物,其中一件就在“大清官银局”的旧址上,老牌匾被摘了下来,“民国上海银行”的新牌匾挂了上去。
银行门前,佟光夫指派行员将大字工工整整抄写好的“告顾客书”张贴出来。
一些行员还把手中印刷好的小张“告顾客书”分发给前来看热闹的市民。
张荣挤在看热闹的市民中,也拿到了一份“告顾客书”。
这个新成立的民国上海银行能否在上海滩上立住脚,要应付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缺乏安全感的市民们能在这里兑到银子。
柜台前,一个顾客拿出一张银票道:“兑银子。”
第二个顾客拿出一卷钞票:“兑银子。”
第三个顾客拿出银票和钞票,要求的还是:“兑银子。”
银行职员把一迭迭银元数出来放在柜台上。
张荣从民国上海银行回来,把银行的告顾客书交给韩如冰。
韩如冰仔细研读着告顾客书:“……本银行决意采取英美商业银行之营业方针,大力吸收储蓄,提倡对物信用,而不以钞票发行为主要业务,为增加银行信用,特聘上海著名外国会计……”
张荣告诉她:“夫人,这家民国银行,听说是革命党人开办的。它的前身是大清官银局。”
韩如冰放下告顾客书:“我知道了。”她对张荣道:“老爷去了,他留下的银子就是我们的身家性命,得好好看管着。这些天,你去每家银行都存上一份银子,顺便打听哪一家银行最可靠,最有信誉?”
上海民国银行柜台前。一个顾客拿出银票要求兑银子;另一个顾客拿出钞票,还是要求兑银子。
经理室里,副经理眉头不展地对佟光夫说:“经理,开业这几天来,大多数顾客都是要求兑银子的!”
佟光夫道:“值此改朝换代之时,旧朝刚倒,新朝未立,人们心里不踏实,储户要求兑银子,再正常不过了。”
副经理着急地:“可是,我们从大清官银局中接收过来的银两,已快兑出去一半了!”
佟光夫看着他:“你的意思?”
“我看,应该马上停止兑付,再这样兑下去银行就要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