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祈三年,储君代天北狩,四月还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经之道,有过百余年繁喧时光,自七年前凿开南麓,有了官道衔通南北,经这紫川桥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两岸原有客栈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萧条,只余寥寥几间老店还在。
望乡酒家的掌柜钟叟自幼在这渡口村头长大,老来不舍离家,依旧守着老酒铺,偶有几个往来客人,但凡进来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听他叙说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来。
人老了便爱忆旧,同样的话,说过百十遍也不知厌倦。
最难得的是,有人肯听你将同一桩事,翻来覆去说个百十遍。
十几年了,钟叟已经习惯在每年暮春时节,等候一个客人。
等他走进铺子,在推窗望见桥头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饮。
钟叟会眯缝着老眼,拄杖过来,问他知不知这紫川渡从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总会微笑道:“老丈与我说说。”
钟叟便手抚长须,坐下来讲。
这里原叫长宁渡。
那一年王郎离京去往江南,紫锦玉带,策马风流。
前来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厢,车马家仆,结成一路锦绣,引来远近争睹。
昔年豫章王妃,后来贵为敬懿皇后的王郎之妹,亲至桥上相送。
晨风吹落王妃缠臂的紫纱罗,飘坠水面,岸上深紫浅粉的藤花抛送落英,纷纷如雨,将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时人戏言紫川。
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忆起这一幕,钟叟皱成核桃般的脸上便有骄傲红光,莫说乡间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几个见过那般人物。
王郎离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说了十几年,人人都听腻了。
只有这个客人还是回回爱听。
钟叟说了多少年,他便听了多少年。
客人从不多话,听完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对钟叟拱手笑笑,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檐下等候的随从为他牵过马,他会亲手将酒钱放入门口的陶盆。
从前还是新陶,如今陶盆已斑驳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钱都够在此喝上一整年,却一年只来一回。
钟叟的背越来越佝偻。
客人两鬓霜白也渐增,眉间纹路深如刀刻,却不见多少老态,只觉威仪愈盛。
钟叟偶尔想起还会自嘲山野之人世面见得少,头一回给这客人端酒时,手上抖索,竟泼洒了半碗。
初时是很畏惧这客人的。
这人气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简素玄衣,下着乡野人家的连齿木屐,从来不笑不语,饮酒如饮水。
他的坐骑,通身如墨似漆,雄壮异常,牵去歇马处,对地上干草看也不看,农家拴在近旁的驮马,见了它都纷纷避让。
他的侍从,布衣佩剑,举止恭敬庄重,走路几乎不发声响。
钟叟从不敢与他搭话。
却有一回,钟叟倚杖坐在门口,跟初到京城的边地客人说起紫川旧事,听者莫不惊羡神往。
那客人也在铺里听着。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次年暮春时节,他如约前来,此后年年不改。
十几年来,钟叟惯了,早已不以为怪。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颤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颔首笑笑。
“是等你家儿郎?”
“老丈怎知?”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抚着稀疏长须,呵呵笑,“每月小儿回来,我与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头盼的。”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钟叟奇怪,“客官为何摇头?”
“无妨。”客人摆了摆手,似不愿说,抬眼看见钟叟笑得慈和的脸,顿了顿,缓声道,“我是头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来迎儿子的道理。
“他已离家半年,今日回来,恰要从渡口过,我来迎他一程。”客人的语气,听来倒与寻常人家慈父一般无二,钟叟连连点头,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儿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过奖。”客人一笑,又问,“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妇在家。”钟叟叹道,“我与老婆子福薄,老来才得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添孙儿……你家孙儿已能入学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儿还未娶亲。”
钟叟奇了,想问又不敢问,暗忖这贵客的儿子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迟迟未娶妻可真说不过去。
客人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负手缓步走上桥头,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午后天地间洒满日影碎金,却照不开这黑衣深深,投在桥上如墨一样的影子。
桥下静水深流,流向林间尽头,归路在望。
离此两里外的驿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却有四人四骑,早早策马迎候在路口。
为首一人竹笠遮颜,三人布衣无冠,平常装束,佩的是宝剑,骑的是名驹。
日过正午,轻简马车往南而来,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
四骑前迎,当先那人率众翻身下马,齐齐单膝屈跪。
马车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恭迎殿下回京。”
车帘掀起,白衣单纱,紫缨小冠的少年从容步下车来。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振袖虚扶。
阳光照耀林间,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乌黑发际。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时节,难怪父皇嘱我从此道入京,一路看尽春深夏浅。”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
“是,此间甚好,皇上也甚爱紫川渡上风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储君怔住,良久做声不得,只问:“是父皇来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储君,在不动声色之下,极力掩抑着孺慕激动。
“回殿下,皇上一早亲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从不多话,见储君这般喜色,不由补上一句,“皇上素爱到紫川桥微服踏青,难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来此迎驾。”
原来父皇年年出宫,便是来此,少年储君略微有些诧异。
此间风景虽秀丽,却也无甚特别,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战南北,已看惯山川胜景的。
天下皆知储君代天北狩,巡视边疆归来,却不知月余前,他又受命从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风尘仆仆,一路南归。
亦君亦父,亦严亦慈,但在太子萧允朔眼中,只羡胞姊允宁能在父亲膝下尽享宠怜,自己身为储君,自幼教严,父子间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伦之乐实是奢侈。去岁秋后奉皇命北狩,在极寒的北境度过有生以来最酷严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开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砺自己的一番苦心。开春的北疆雪融草长,山川奇绝,允宁又来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装,恣意纵游在北方原野,无拘女儿身份,远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宠爱。看着胞姊逍遥快活,自己却又得奉旨南下,时至暮春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宫人传旨,弃官道,从旧津微服还宫,太子萧允朔只道父皇的意思是轻简仪从,不必入城扰民。
万万想不到,父皇竟会亲自来迎。
萧允朔当即弃车换马,跃上一骑,催马朝渡口驰去。
马蹄声中,一骑绝尘而来,袍袖随风扬起,踏云英姿,仿佛天人。
倚门眺望的钟叟,颤巍巍地揉眼,一时看得呆了,只疑王郎归来。
原来世上仍有这般人物,风流不逊当年。
少年立马彼岸,跃下马背,广袖翻飞地走在桥上。
伫立桥头的黑衣客人凝目远望,直到少年走得近了,才颔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唤声“父亲万安”。
桥下流水潺潺有声,日光温和,照在父皇肩头,如披金辉。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连齿木屐,多年俭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礼。”
父皇伸手过来,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这只执掌乾坤的手,强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萧允朔敛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脸上,抬眼望去,被他鬓边新添的银丝刺痛了眼。
那白发拄杖的老人从酒铺里蹒跚走到父皇身旁,咧着缺牙的嘴,“终于等来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谬赞。”父皇难得和煦如斯,“劳烦老丈再来一坛好酒,难得今日有闲,我父子许久不曾同饮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应诺,蹒跚转身,却又拄杖回头,“是了,我那窖中还藏有一坛多年老酒,如二位贵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开坛来喝?”
父皇朗声笑,“老丈啊老丈,原来这些年你都不舍得将好酒拿与我喝。”
老人扶杖也笑,“客官莫怪,这坛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这酒铺歇业之日,喝的闭门酒。到底年岁不饶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讲紫川旧事与你听了,来来去去这些年,也只有你爱听……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说罢,老人长长叹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叹,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终有一别,渡口的酒,也有饮尽的一日,紫川旧事终于无人再说。
“好,这坛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儿,你为老丈牵马来。”
侍从早将马都备好了。
萧允朔依言牵来,父皇亲手扶了老人上马,手抚马鬃道:“老丈,再将紫川旧事讲给这少年人听一听吧。”
钟叟笑着应允。
于是去往山间农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来,将昔年豫章王妃与江夏王曾走过这座古桥的光景,讲与并缰徐行的太子萧允朔听。
而那玄衣孤骑,已遥遥走到前面去了。
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山花错杂,柴犬迎门吠叫。
钟叟的家,在山脚绿竹林下。
远远听见犬吠,已有村妇出来开门,见有外客来,慌忙低头回避在门旁。
钟叟吩咐儿媳妇快快炊煮待客。
这农家院落看在萧允朔眼中别有山野闲趣,却也粗陋,却不知父皇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无尽,着了迷地四下流连,一井辘,一磨盘,一扒犁,都细细看过,难掩羡叹。
一代开国雄主,在朝在战,这般情态怕是谁也不曾见过的,连阿姊也没机缘得见呢……萧允朔心念忽动,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见过这样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负手立在屋檐下呼道。
随侍在外的魏邯应声而入,“主公,属下在。”
“你将这屋顶拣一拣。”父皇抬手指了一间茅屋顶上,似乎覆顶的茅草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却愣住,脸上讪讪,极不自在。
堂堂魏大将军,战功赫赫,武艺超卓,拣补房顶却着实不会。
父皇瞪他,“怎么,要朕教你?”
萧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声,提醒父皇的自称,说漏了嘴。
钟叟倒是没听出来,只拦道:“不劳烦,不碍事,等我家小儿得闲回来再拣。”
魏邯一声也不敢抗辩,领命自去,将随侍护驾的禁中高手通通召来修补屋顶。
钟叟拄了杖,跟去帮着指指点点。
父皇负手,远远地皱眉看着。
萧允朔悄声问:“父皇当真会吗?”
“什么?”父皇似不明所以。
萧允朔望了眼屋顶,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时说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声,转头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会的,横扫千军,马踏天阙的父皇,也修补不来一间小小茅屋。
萧允朔忍笑,将唇角忍成一弯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头也不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