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
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冷冷逼视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犟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着森冷光泽,“禀王妃,宋怀恩执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五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吗?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好个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问道:“宋怀恩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魏邯道:“已入内城,正分兵两路,一路直扑宫门,一路屯守城外。”
“往宫城来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马?”我垂眸沉吟。
“暂且不详。”魏邯低头。
我点头道:“再探!告诉庞统领严守宫门,时刻备战!”
魏邯领命而去。
玉岫微微发抖,强自镇定,下唇却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丝帕递过去,并不看她,“你猜,他的胜算有几成?”
玉岫接过丝帕,捂住了唇,似乎下定决心以沉默与我对抗到底。
“如果王爷还活着,他的胜算,你猜又有几成?”我转眸,看着她,淡淡开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骤然因震惊而放大。
我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骇然盯着我,“怎会这样,折子上明明写了,王爷已经,已经……”
“所以才能骗过宋怀恩,令他放松戒备,我才得以先发制人。”我微笑,凝视她双眼,“此所谓将计就计,宋夫人以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便踏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胜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杀了我,夺下京城,也一样逃不出萧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将是豫章王兵临城下,大开杀戒,血洗叛军。
玉岫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几近崩溃。
殿门外靴声橐橐,魏邯刚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禀报王妃,密探来报,宋怀恩令人包围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获,下令搜捕全城,凡周岁以下婴儿皆被带走。”我咬牙未语,身侧却传来一声低呼,玉岫紧紧地捂住口,双眼含泪,肩头剧烈颤抖。
魏邯扫她一眼,继续道:“宋怀恩现正亲率两万兵马赶来,届时重兵围困宫门,恐怕宫外消息再难传递入内。”
“无妨,该来的总归要来。”我扬眉一笑,“魏统领,你可准备好了?”
“属下与麾下弟兄,誓与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视我,那铁面罩下的眼睛灼灼发亮,恍惚回到昔年宁朔城外那个寒冷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现,带着坚定与勇毅,对我说,“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在宁朔,在晖州,在今日,众多大好男儿,进可开疆拓土,退可尽忠护主,视生死如等闲,这便是追随萧綦麾下的铁血军人。
宫门方向再次传来低沉的号角呜咽,魏邯匆匆离去。
玉岫痴痴地望着宫门的方向,脸色青白得可怕,却不再颤抖流泪。
死寂的殿内,她低垂了头,不辨神色,开口却是低涩沙哑,“胡光远是他杀的。”
我不意外,亦不恼怒,只觉得深深悲凉。那鲁莽憨直的年轻人不过是一颗棋子,宋怀恩杀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个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凄然一笑,“为了盈娘,怀恩早想杀他。”
我一怔,“谁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自说下去,“怀恩带盈娘回府之日,胡光远就闹上门来,说是道贺,却差点动了手……这么多年,我还未见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听得迷惑,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子,令胡光远与宋怀恩一早结下怨隙?
玉岫望着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过是个歌姬,怀恩迷恋她已久,只因从前纳妾被你斥责,才不敢带回府来。那日在绮香楼,胡光远醉酒与他争夺盈娘,怀恩一怒之下便将盈娘带走。当晚胡光远便上门生事,名为道贺,实则讥诮。”
我不耐听这争风吃醋的过节,正欲打断,却听玉岫缓缓说道:“若不是胡光远说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话,怀恩也不会突然向他动手。”
“什么话?”我惊疑道。
玉岫幽幽望着我,“他讥讽怀恩说,此女越看越觉肖似某人,右相痴心妄想的该不会是那人吧。”
她的声音轻忽,入耳却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惊电般闪过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个绿衣美姬……难怪觉得面善,那眉目分明与我的容貌有着几分相似。
宋怀恩以妹婿的身份,与我素来亲厚,京中皆知他与豫章王是亦臣亦友,与王妃亦忠亦亲。
当年暗藏的情意,应当已随流年淡去,然而胡光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句,竟道破这桩隐秘……
我心中突突乱跳,分明颈颊火烫,后背却又冰凉。
玉岫的目光让我有如芒刺在背,不敢与她对视——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又隐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脸,缓缓坐倒椅中,只觉铺天盖地的巨浪从四面涌来。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来还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开,我一介凡人之躯还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那日胡宋两人当场动手,却不知是谁密报了萧綦。正当僵持之际,萧綦盛怒而来,迎面一掌掴得胡光远口鼻流血,宋怀恩上前领罪,萧綦却只看了一眼瑟缩堂下的盈娘,随即令侍卫将她绞杀。
人死了,谁也不必再争,谣言之源也随之抹去。
然而,宋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着七分酒力,挺身维护盈娘,竟当面忤逆萧綦。
僵持之后,萧綦终于放过盈娘,却罚宋怀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并立下禁令,谁若将当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有一晚,萧綦至夜深才归,隐有怒容未去,问他却只道是军务烦心,当时我亦不曾深想。
萧綦明知宋怀恩心气奇高,为人自傲,偏偏当众挫他锐气,也是暗中给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与萧綦一争长短,无论是他手中江山,还是身边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觊觎。
萧綦有心削夺权臣兵权,已非朝夕之事。彼时正值胡宋党争最剧之时,宋怀恩野心勃勃,处处排斥胡党,极力想将军中大权一手揽过,已经引得萧綦不悦。
而那一次的意气之争,无疑打破了萧綦与他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将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后萧綦亲征,将胡宋二人分别委以重任,胡光烈领前锋大军开赴北疆,宋怀恩手握大权留守京中。
表面看来,萧綦对左右肱股大将的信任,丝毫未因唐竞之叛而动摇,反而加倍倚重。对于宋怀恩,前有当众严责,施以惩戒;后又委以重任,给他无上信任,可谓是恩威并济。彼时,萧綦仍然给了宋怀恩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宋怀恩终究被野心私欲所诱,铸下大错。
玉岫望着我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玉岫,今日一战,无论谁生谁死,我对你并无愧疚……唯独当年,明知一切还将你嫁与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你无须愧疚,当年是我自己甘愿。”
我隐忍目中酸涩,缓缓开口,“如果时光逆转,倒回当日,明知是这结果,你还愿不愿接受指婚?”
“是,我仍愿意嫁他。”玉岫笑语含悲,却坚定无比。
我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
同样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玉岫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赐婚,成为豫章王妃。
幽寂的内殿,两个女子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过的恩怨,也牵绊着斩不断的情谊。
这些年,一次次风浪我们都相伴着过来了,终于走到今日,却是这样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