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帝王业(下)
1906600000020

第20章 情切(2)

顾采薇满面羞红,垂首不语。

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身影,我无奈地一笑,这世上伤心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是一个吧。

左右侍从远远地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自斟酒举杯,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我劈手夺了他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如瀑浇下的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呛得我泪水夺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地看着他,这一句话,似曾相识,如今说来却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烈的酒?他醉眼迷蒙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却有莹然水光闪动。

“你到底是谁?阿妩不会是这个样子,你……你不是她。”子澹直直地看着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怕人。

我心中惨然,却不得不笑,“对,我已不是从前的阿妩,你也不再是从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鬓发散乱,神色凄迷,“阿妩怎会变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妩不会变,她说要等我回来,便一定会在摇光殿上等着我!”

我不能再容他说下去,再禁不起这声声凌迟。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子澹,你看清楚,阿妩已经变了,全天下的人都变了,只有你一个人不肯变而已!”酒从他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我强抑心底悲酸,涩然笑道:“从前是谁对我说过,世间最贵重的莫过于生命!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这样伤害自己?”我再说不下去,颓然后退,只觉心灰意冷,“如果你以为一再伤害自己,我便会后悔难过……那是你想错了!”

我决然转身,再不愿看到他自暴自弃的样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无法承受的痛。

“阿妩!”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哀极伤极。我心中窒住,脚下不由一顿,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他冰凉双唇落到我颈间,温热的泪,冰凉的唇,纠缠于我鬓发肌肤,绝望、炽热而缠绵……这个怀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地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闭上眼,泪流满面,“子澹,求你清醒过来,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颤抖,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静静地抱着我,一动不动。

良久,我终于咬牙挣开他的怀抱,决然奔出殿门,再不回头。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谋反罪证确凿者,立即赐死,家眷或流放边荒,或贬入教坊。罪证不足者及一干从犯,押入天牢,严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尽。不出两月,昔日金枝玉叶尽皆零落尘泥,凋敝殆尽。

越郡最早奏报天降祥瑞,称北面有龙云升腾,霞光蔽日;随即天下州郡纷纷上表,或说天现异象,双日同悬中天;或说白虎出南山,化为紫芒冲霄而去;更有称神龟出洛水,衔书报天机……京城街坊市井间,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尽,双烛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饮谣,却有人附会说,酟酌二字,谐音天祚,而双即是二,烛谐音主,这一句暗含的寓意,便是“天祚尽,历二主而倾”。此言一出,街头巷尾皆争相传诵此句,连宫中也有人私下议论。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宫,皇室根脉殆尽,仅剩贤王一人堪继帝位。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我与哥哥正对弈搏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拊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执了子正待落下,听得萧綦此语,复又缩手,闷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的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以萧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这一步是自寻死路,他笑声一顿,与我对视,双双大笑。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今敢这样与萧綦说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论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别,原本各抱了成见,哥哥视萧綦为草莽,萧綦视哥哥为纨绔。如今放下成见,走到一处,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处下来,居然颇为投缘,大有知己之意。难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闲暇,正笑谑间,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启禀王爷,武卫侯在殿外求见。”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吗?”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吗?”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倒是萧綦亲自去贤王府探望过他,我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说,子澹气色已见大好。哥哥却时常出入贤王府,不时给子澹送去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听哥哥说,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静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我无法直接违逆他的意愿,只能在选秀之时,尽力挑选个忠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对待选的将门之女并未存过多少指望,只随意点了几名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泼辣也未见得就是坏处。”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微微一笑,“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说子澹是丝萝?”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哥哥默然片刻,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就是他的乔木?”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说得清楚。

这桩婚事,不仅哥哥置疑,连胡光烈也不肯将他幼妹嫁入皇家,为此不惜忤逆萧綦,三番五次地闹腾。这粗豪汉子倒是真心疼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如当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亲眼见了胡瑶,我绝想不到胡光烈会有这样一个光艳可人的妹妹。胡瑶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那日见她红衫似火,素颜生晕,朝我绽开明媚笑容,我顿觉被初春阳光所照亮。有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再深浓的阴霾,都会退散吧。看着胡瑶,连我亦觉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颗被岁月磨砺得冷硬的心。或许只有她那样明净坚定的女子,才会是子澹的良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