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帝王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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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乍寒(1)

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蚕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耕织乃民生之本,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备受皇家重视。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过去每年春天我都穿上青罗鸾纹助蚕服,跟随母亲参加亲蚕礼。然而今年,我却要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

太常寺长史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我一面听着,一面凝眸细看那份奏表。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试探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如今朝中上下均以摄政王为尊,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差不过是个虚名。本朝历代皇后多出身于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称。皇家礼官素来最善于逢迎上意,此番必然以为我会穿上皇后礼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实不得已而代之。服色虽小,攸关礼制事大,不可僭越。”

“微臣知罪!”长史连连叩首,复又迟疑道,“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着助蚕服,也恐于礼不合。”

“既然两种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动声色,只将奏表搁置一旁。

次日,我让阿越将新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交给少府寺,命其三日内制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择日,飨先蚕氏于坛,豫章王妃代皇后行亲蚕礼。

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云青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烦琐的佩绶罗带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形如凤尾。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

阿越将我长发梳起,绾做倾鬟缓鬓,髻上加饰步摇。

我端详镜中容颜,拈笔蘸了一抹金箔朱砂,在额间淡淡描过。

妆成,出凤池宫,肩舆四面垂下纱幄,仗卫内侍前导,行至延和宫东门。

诸命妇早已于宫门迎候,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众人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内侍掀起垂幄珠帘,我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飘举,肃然焚香祈告。

随后,女官引领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我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依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最后由内侍引入蚕室,略略看过今年的新蚕,便至后殿品茗叙话。

诸位王公亲眷坐在我身侧,彼此素来熟识,当下也不拘礼。

众人纷纷对我的服色妆容大加称羡,我淡然微笑,却闭口不提更替服制之事。

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问道:“王妃这身礼服不同往年式样,衣料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从来未曾见过,不知是何方进贡的珍品?”

我温言笑道:“倒不是远来的稀罕物,只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从前是没有的。我瞧着喜欢,便裁来做了礼服。”众人恍然,难掩艳羡之色。左首的迎安侯夫人尤其欣叹不已,我转眸看她,含笑道:“夫人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些到府上。”迎安侯夫人欣喜不已,连连称谢。

众人艳羡之色更浓,令迎安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织造司来报,称近日各府贵眷纷纷向织造司求取新帛。

我早已吩咐过,无论何人求取,新帛概不准外流。众人的胃口被吊了个十足,私下探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越发好奇心痒。十日后,宫中颁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诸命妇朝服自此弃用绮罗,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间,从宫中到京城,人人皆以穿新帛为荣,绫罗绮绣反沦为下品。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风靡了京华,连我一时兴起描画在额间的纹样,也迅速传遍坊间,无论仕女民妇皆以此为美。

难得春日晴好,我闲坐廊下,信手拨动清籁古琴,心下又想起了哥哥。

阿越轻巧地走到身边,低声道:“奴婢已将王妃赐下的衣饰送往景麟宫,苏夫人收下后很是感激,嘱奴婢回话,想当面来跟王妃道谢。”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必了,你平日常去走动,有事多多照应即可。”

“是,奴婢明白。”阿越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动声色,低头抚过琴弦,却听阿越低声道:“奴婢瞧着小郡主,好像不大对劲。”

“小郡主有何事?”我一怔,原以为是锦儿有所怨言,却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苏夫人原说小郡主感染风寒,不让人探视,奴婢唯恐王妃担心,便执意看了看小郡主……”

“如何?”我蹙眉问道。

她迟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婢似乎觉得,小郡主的眼睛竟似瞧不见人。”

我一惊非轻,立刻站起身来,一面传唤御医,一面吩咐马车往景麟宫而去。自从锦儿被禁足,我就再没有踏入景麟宫,更没去看过她和那孩子。每每想到她那日的言行,便觉得心寒烦乱,再也无法将她当做昔日的锦儿,怎么看都是一个陌生的苏夫人。至于她与子澹的事,我至今不知,也永远不想知道。

踏入景麟宫,锦儿已闻讯迎了出来,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而至,神色冷淡且慌乱。我无意与她寒暄,直言探望小郡主,命奶娘立刻抱了小郡主出来。锦儿脸色立变,慌忙说道:“孩子刚刚睡下,切莫将她吵醒了!”我蹙眉看她,“听说小郡主感染风寒,我特地传了御医前来探视。难道孩子病了这么些天,夫人一直不曾传唤御医?”锦儿脸色发白,低头不再说话,手指却狠狠绞紧。见她这般神色,我越发生疑,正欲开口,却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内殿出来。

锦儿抢步上前欲夺过孩子,却被阿越拦住。奶娘径直将孩子抱到我面前,我迟疑了下,接过那兀自熟睡的孩子,心中顿时百味莫辨。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子澹的孩子,一想到这孩子身上流着和子澹同样的血,我便不知该欢喜还是心酸……子澹,他终究还是我心底一处触不得的裂痕。

怀中女婴有一张秀气可人的小小面孔,沉睡间似一朵含苞的莲花。我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渐觉柔软,不由伸出手指轻抚她粉嫩脸颊。她小嘴微张,嘤咛有声,慢慢张开了眼睛。纤长睫毛下,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木然地望向我,眼珠一动不动,原本该是乌黑的瞳人里,竟蒙上一层令人心惊的灰。

她似乎察觉出这是一个陌生的怀抱,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四下扭头寻找母亲,那双眼睛始终木然,不曾转动一分。

我抬眸看向锦儿,手足阵阵发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孩子分明已经盲了,她的母亲却绝口不提,更不让御医来诊治!

“孙太医,你当真瞧仔细了?”我盯着伏跪在地的御医,冷冷开口。

沉寂如死的内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闹的小郡主,只剩御医和我的贴身侍女。孙太医是宫中老人,阅历深厚,天大的变故也见识过,此刻却匍匐在地,面色铁青,僵了半晌才回禀道:“王妃明鉴,微臣虽愚钝,这般浅显症状尚不至于看错!小郡主的眼睛的确是被人下药灼伤,以至失明!”老太医的语声也因愤慨而颤抖——下药灼伤,这般残忍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谁会对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婴下此毒手?

“是什么药,可还有救?”我咬了咬牙,心中的愤怒如烈火腾起,不可抑止。

孙太医须发微颤,“此药只是极常见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残忍。照伤势看来,应当是以药粉化在水中,每日滴蚀,渐渐造成灼伤,并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发现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觉,及时救治,或许还能留存少许目力。”

这样的伤即便治好也是半盲,这孩子的一双眼,竟是就此废了!我默然转身,陡然拂袖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

明石散是宫里最常见的药散,每间宫室都会用来掺在熏香之中,以避蚊虫。这药散清香无毒,虽可驱散虫豸,对人却无大碍。然而谁又想得到,将药粉化在水中滴眼,却可以缓慢灼伤眼眸,致使眼珠毁坏,终生失明!即便是两军阵前,面对流血惊变,横尸当场的惨况,也不曾令我如此惊骇愤怒。

什么人,对一个小小婴孩有这样深的怨恨,竟能在侍卫森严的景麟宫下此毒手,更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伤害子澹的女儿!

“来人!”我冷冷回头,一字一句道,“即刻封闭景麟宫,但凡接近过小郡主的宫人,一并刑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