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并没有听我的劝说,闲暇时,他仔细擦拭着步枪,还在院子里设了个靶子,练习瞄准。看着那支枪,我心里总是惊悚不安。如果龙崽不听我的劝告,兽性再次发作,爹真的会把它的脑袋打烂吗?
第二天,回龙沟的住户早早打来电话:昨晚龙崽又在那里作恶了!爹怒冲冲地提枪就走,我忙追上去,说:“爹,我跟你一块儿去吧。”爹勉强答应了。我想再喊上黑蛋和英子,看看爹的脸色,没敢吭声。
实际上,我跟爹来,是把自己摆到两难的位置上。如果爹真向龙崽举起枪,我该怎么办?我当然不忍心让龙崽被打死,可是——它的恶行也着实让我恼火。回龙沟的驼背二爷领我们看了各家的现场,和我们村一样,猪羊都被咬死了,但没吃一口,尸体整整齐齐摆在大门口。正是这一点特别让人恼火。驼背二爷说:“虽然它是条龙,也是个野物,吃掉个把猪羊也不算出格。可是它一口不吃,咬死后摆在门口,不明摆着欺负人嘛。我看它一定不是应龙的后代,倒是泾河小龙那样的孽龙!”
驼背二爷还说,庙祝陈老三这些天也十分反常,上蹿下跳的,到处哭丧着脸宣扬:神龙发怒啦,大祸临头啦!闹得乌烟瘴气的。爹问:“陈老三家的禽畜被糟害没?”
“这次没有,不过几天前遭害了。那时只他一家。”
爹说:“去陈老三家看看吧。”我们一块儿去了陈老三家。这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里摆着石刻和石坯。陈老三的石匠手艺还颇有点名气。我一眼就看见屋里摆着一件未雕完的石龙,上半部雕好了,与龙崽一模一样;身体也大致雕成,只余下四条腿还在石坯里藏着,旁边扔着锤子、錾子等工具。陈老三不在家,他老伴抱着一个胖小子在院子里玩,是他的孙子,娃儿长得很可爱,唇红齿白,胖嘟嘟的屁股,见人就笑。爹说:“小家伙长得多福态,是叫小金豆吧。”三婶说是叫小金豆,乖得很。三婶小心地问:“村长有啥事?是不是老三犯啥错了?”爹不客气地说:“老三家的,你家老三到处造谣,说什么神龙发怒,大祸临头。你告诉他,再胡说八道,我报乡派出所把他抓起来。”
三婶慌张地说:“村长,他可不是造谣,是真的呀。他晚上愁得睡不着觉,过去从神龙庙回来,总是喜气洋洋的,现在一回来就愁眉苦脸,有时在院子里雕这尊龙像,干着干着就长叹,流泪。我问他是咋回事,他只是说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村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想法子解劝解劝他。他一定有难处呀。”
看她的表情不像说谎,这番话弄得我心烦意乱。神龙为什么要发怒?是什么大祸?爹和我都不迷信,但心中难免沉甸甸的。出了回龙沟,我对爹说:“爹,要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我有个主意。”
“你说。”
“你闻见陈老三家有一股臭味没?就是龙崽……变坏时身上发出的那种味道。这事儿太复杂,以后我再跟你讲清楚。反正我猜测,陈老三和龙崽一定有来往,有什么交易。我想,咱们晚上埋伏在陈老三家,看他有什么举动。”
爹想了想,同意了。晚上,爹、我和花脸埋伏在回龙沟的一面山坡上。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陈老三家的大门,又能看到由回龙沟到神龙庙的小路。只要陈老三一出门,我们就能看到他。
爹恢复了当年当连长的劲头,半蹲在地上,肌肉绷紧,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半自动步枪顺在他的右手边,保险栓已经打开。花脸的精神状态也与上次埋伏时大不相同,前些天它在埋伏现场就像患多动症的孩子,稍不注意就闹点出小纰漏。但今天,不知爹用什么法术把它调教好了,它精神抖擞,沉着机警,不亚于久经沙场的警犬。
看着爹手边的自动步枪,我简直难以相信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仅仅三天前我们与龙崽的相处,那真是一段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回忆。假若龙崽真的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那我们对世界、对真善美的信心就要大打折扣了!我希望今天埋伏的结果能证明龙崽的清白,以前种种都是一场虚惊。
陈老三没让我们久等,大约在夜里11点,门吱扭一声,他从院里出来,把门虚掩上,向神龙庙方向走去。我们小心地跟在后边。月光很暗,那个身影晃啊晃,消失在夜色中。我们不敢跟得太紧,好在有花脸,它在地上嗅着,非常自信地领着我们前进。
不过,陈老三的背影虽然模糊,也足以让我得出一个结论:这家伙已经被恐惧压垮了。他腰背佝偻,脚步拖得很慢,与前些日子在庙里那个神采飞扬、美滋滋数钞票的陈老三实在不可同日而语。陈老三没走多远,在一处林边草地停下,蹲在地上,看来这是他与龙崽约定的见面处。我们在他后面三十米处悄悄埋伏下来。
恰在这时,我踩到一根干枝,啪的一声脆响,在寂寥的山谷中,这点响声像打枪一样惊人。爹迅速扭回头,瞪我一眼,我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睛看陈老三。还好,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抱着脑袋,有时用双手捶着,真有一股求死不得的劲头。我和爹猜不透是咋回事,疑惑地交换着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腿蹲麻了,悄悄站起来想倒倒脚。爹扫我一眼,警告我别再弄出动静。我忽然伸手抓住爹的肩膀——它来了。我不是听到它来的动静,而是闻到那股异臭,非常刺鼻的异臭,看来龙崽正处于兽性大发的时期。花脸自然也闻到了,耸起背毛,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一条黑影慢慢从夜色中浮出,走路非常轻捷,听不到一点声音。它在陈老三跟前站定,陈老三这才发现它,浑身一震,忙站起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杂着哀哀的求告声:
“神龙爷爷……我实在不敢……饶了我吧……”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陈老三真和“魔鬼”有交易?当我开始提出这一猜测时,还觉得它未免牵强,但看眼前情景,竟然是事实。唯一不同的是,陈老三还在挣扎,还没有把灵魂完全卖给魔鬼。
龙崽——我真不愿相信它就是我们的“那个龙崽”,但它的模样不容我否认。它恶狠狠地咆哮一声,开始说话。语速很快,完全不像我们教它说话的样子。我悲伤地想,原来它在说话这件事上也对我们玩了心机?他俩说的什么,我们听不太清,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龙崽是在威胁陈老三快去干某件事,否则就如何如何。
爹看来忍无可忍了,把手电筒给我,用手势向我示意,只要他下命令,我就立即揿亮电筒照住目标,以帮他瞄准。他双手端枪,枪托顶在肩膀上,瞄准龙崽。我呆呆地看着,想象着龙崽的身体被子弹穿透,鲜血淋淋……就在这时,陈老三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嚎着:
“我不敢哪……你饶了我吧……”
我的血液冲上头顶,妈的这个陈老三,太给人类丢脸了!但我没想到,陈老三的哭诉反倒更激起龙崽的兽性,它大吼一声,向前一扑,按住陈老三的胸脯,然后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爹低喝一声:“开灯!”我的手电筒刷地罩住龙崽的身体,电光中看见那熟悉的龙角,大嘴,龙须,蜿蜒矫健的身体。龙崽向我们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再有温馨和友爱,而是狠歹歹的寒光。爹扣下板机,一道红光射过去,龙崽的身体猛地一抖,看来肯定击中了,但没击中要害。它敏捷地转身,向后一跃,转眼间消失了。
我们跑过去,我心疼地对着夜色大喊:“龙崽,龙崽!”爹恼火地说:“穷喊什么,你还把它当朋友?”我想爹说得对,就停止喊叫,怏怏地回来。陈老三还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服被撕破,两眼痴呆呆地瞪着我们。爹俯下身看看,还好,没有受伤,爹没好气地说:“你痴痴呆呆地看什么?我是村长老贾。陈老三哪陈老三,这半年你为神龙摇旗呐喊,修庙雕像,出了大力。它就这么感激你?差点给你来个开膛破肚。”
陈老三没有反应。
“喂,该还阳了,起来吧。对我说说,有什么大祸要临头。”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打开了陈老三体内的某个开关,他浑身一震,爬起来哭喊着:“你把神龙得罪了,大祸要临头了!”
爹厉声喝道:“哭什么,有我呢。我不信什么神龙能强过我的自动步枪。再不行,让部队带火箭弹来!你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
陈老三这会儿简直把爹当成瘟神,连连后退,像留声机一样重复着他的哭诉:“完了,神龙要发怒了,大祸临头了!”
他哭诉着,转身回村,爹喊他他也不应。这事弄得我很纳闷。神龙(龙崽)到底对他发过什么威胁?让他干什么而他不敢干?爹也很纳闷,他已经知道龙崽能懂人话,但那毕竟不是亲眼所见。而现在,他亲眼看见恶龙在同陈老三交谈。一条会说人话的龙——莫非它真的是神龙?爹从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亲眼看见的景象弄得他忐忑不安。
我们折回头,检查龙崽逃跑的痕迹。地上有一条血迹(我的心猛地抽紧,不,不能同情它,它是罪有应得呀)。血迹进入林木中就难以寻找了,花脸正在前边嗅着,焦急地等待着命令。爹向它发出口令,它立即蹿了出去。
我和爹跟在后面,爹把步枪斜挂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我走在前边,盯着花脸时隐时现的身影。龙崽逃跑的路线很复杂,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但总的来说不是向着蛟哥和曼姐住的山洞。也许,它干了坏事后不敢回家,害怕“大人”的处罚?
转眼间四个小时过去了,东边渐露曙光。我们爬到一座小山顶,爹停下,辨识着方向,奇怪地说:“前边是回龙沟呀,那条恶龙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说到这儿爹浑身一震,“糟了,它在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快到村里去,到陈老三家去!”
爹没猜错,没到村里就听见一片吵嚷声,人们都在朝村东走,个个神色紧张。看见我俩,一个人高声说:“村长,神龙把陈老三的孙子掳走了!”
我的头嗡地涨大了。龙崽还会使用人质战术?这一招够毒的。在此之前,我内心里还一直为龙崽留着退路,但如果它走到这一步,那就无可挽回了,就由“人民内部矛盾”转为“敌我矛盾”了。村民急匆匆走着,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看到爹,都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回避和爹打招呼。他们一定认为是爹手里的半自动步枪带来了灾祸。爹当然感到了大伙儿的疏远甚至敌意,他脸色阴沉,跟在大伙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