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地闪回,二狗,良子,小蛋儿,老孟,宋青,还有他严厉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你们在哪里?他张开了嘴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无力地挣扎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大街上开始出现了喜庆的气氛。这是中国人一年一度的集体朝圣,现在社会发展得这么快,很多传统的东西人们都弄丢了,只有这春节,是中国人一直都没有丢,也丢不了的东西。
S市的私烟市场,似乎也随着春节的临近而拨云见日了。已经很少看见或队的烟草稽查队员在街里转悠,他们也是人,也要过年。槐树村则完全恢复了几个月前的样子,每个商户都生意兴隆,人们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点着钞票,而刚刚过去的阴霾,似乎从未发生过。
但是这几天,马同林却一直在发愁——他的仓库,已经几乎要见底了。尽管距离过年只剩下短短的十余天时间,但按照现在的交易量,如果全部放开供货的话,这十余天再走一千箱烟毫无问题。
的确,他最近一个月赚了很多钱,他的床边已经重新堆满了现金,而且比以前堆得更高了,但是,没有任何人会拒绝更多的利益,而且是摆在眼前的利益——只要你有烟,你就能赚钱。
他现在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弄到高档烟,无论什么牌子,只要能赚钱,他都会照单全收。因此,这些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打电话,到处联系货源,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去找那么多高档烟谈何容易?他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四处碰运气。
时间一天天过去,马同林的仓库终于彻底空了,但是,还是没有任何能找到新一批货的迹象。这时候,离过年还有九天的时间,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这时候,却意外接到了老孟的电话:“兄弟,准备钱吧,来海州市拉货。”
这个电话让他瞬间喜出望外:“哥,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干吗呀?我这儿现在大概有一千八百多箱烟,不过可能不是太合你的心意,你要的都是高档烟,我这一千八百多箱烟,高中低档都有。怎么回事儿呢?这是前一段时间搞集中整治行动的时候没收的,都是私烟,所以品种很多。这些烟在没处理完事情之前,都集中封锁在一个大仓库里,谁也动不了。今天上午,这些事儿刚刚处理完,所以这些烟我们就可以自行处理掉了。本来呢,按照程序,这些烟应该分类,统一入库,再随着烟草公司的单子流入到市场上去。现在既然你要,我就活动活动,把这些手续都先跳过,你交了钱,都一次性拉走,回头我再慢慢去补这些手续。算你小子运气好,那些烟贩子都以为年前不可能处理完了,所以现在也没人盯着这批烟,你要是打算要的话,马上开车带钱过来,晚了可就没你的份儿了。不过有一点,不管什么烟,你必须得照单全收。”
听完老孟这番话,马同林已经感激得不知道如何表达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我现在就动身,咱们一会儿见。”
挂掉电话,他立刻联系了四辆车,浩浩荡荡地直奔海州市而去。他甚至都顾不上把家里的钱存入银行卡,直接带了两麻袋钱就上路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烟拉回来。
到了海州市之后,把一千八百多箱烟装车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反倒是数钱花了很长时间。收钱的小姑娘打趣他说:“真没见过你这样带着这么多现金来进烟的,收完你的钱,你得给我们买一个新的验钞机。”
马同林心情不错,也跟她调侃了几句。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这是发自内心的笑,这些烟对于他来说是意外之财,不啻于在路上白捡了几百万。这不是实力决定的,完全是运气决定的。
与此同时,在槐树村,小蛋儿也正喜笑颜开地做着生意。临近春节,他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并不知道,马同林的仓库已经空了,更不知道马同林现在又重新找到了一大批烟。
很快,他这里剩的最后两箱“中华”烟也迅速卖完了,他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给马同林要货:“马叔,我这儿的烟又卖完了,你什么时候方便给多送过来点儿吧。”
马同林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和海州市烟草局收钱的小姑娘调侃,正在兴头上,他并没有多想,张口就说:“别着急,库里没货了,我正在外面倒一批烟,今天晚上就给你送过去。”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应该,怎么能跟他说得这么详细呢?不过也无所谓,也不是别人,说了就说了。
小蛋儿对马同林越发佩服了。他并不知道马同林的仓库已经空了,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还能搞到烟的人,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他希望自己能有一天成为马同林这样的人,能上天能人地,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想到这些,他突然觉得有些激动。
这时候,那两个福建商会的人又来了。远远地看到他们,小蛋儿更加激动了,这是来给他送钱的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未来,或许那一天已经离自己很近了。
“小兄弟,最近生意怎么样?”
“托老兄的福,还不错。怎么着?又缺‘苏烟’了?”
“这次不要‘苏烟’啦,那个烟不好找,价格也太高,不划算。上次是因为办事,人家点名要‘苏烟’,才不惜成本,花那么大价钱去买。这次要‘中华’烟,这个烟应该不缺吧?给我来二十箱。”
“哎呀,真不巧,这烟刚刚卖完。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明天再来拿,怎么样?”小蛋儿不想放弃这样的生意,他知道,他们去槐树村任何一家,都能找到这个烟,所以尽管他手里没有烟,还是想尽量不让这生意跑到别人家去。他担心的是,一旦他们和别人合作好了,自己就不能独吞这个大客户了。
“明天……明天能有货吗?我们要得比较急呀,实在不行,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福建商会的人说。
一听这话,小蛋儿慌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连忙说:“你们就放心吧,咱们都打交道这么多次了,我还能骗你?现在已经去外面倒货了,今天晚上就能回来,明天一早你过来,我给你准备好。”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说:“好,那咱们明天见。”
送走他们两人,小蛋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让这条大鱼从自己口中溜走。
一幢装修豪华的别墅里,良子、王飞和那两个自称福建商会的人围坐在一起。这是王飞的家,而那两个福建人,并不是什么福建商会的人,而是王飞的小弟。
听完两个福建人的叙述,良子胸有成竹地说:“如果没错的话,马同林现在正在外地倒烟,今天晚上就会回到S市。我现在打电话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乔玉国,让他今天晚上布置好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哈哈……弄不好,他马同林今天晚上就彻底栽了。”
原来,从一开始这两个福建人去小蛋儿那里买“苏烟”,都是良子安排好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逐步取得小蛋儿的信任,拉近关系,然后再伺机寻找干掉马同林的机会。他们很耐心,一步一步执行着良子的计划。这一招很有效,三番五次下来,小蛋儿果然中计了,而这次也正是利用了小蛋儿急于求成的心理,让他们意外获得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消息。
接到良子的电话之后,乔玉国并没有声张。一方面,越早把消息散播出去,传到马同林耳朵里的机会就越大;另一方面,他不确定这消息的准确性,所以不敢贸然布置行动。不过,他从主观上来说,是相信这消息的准确性的,因为他知道,这个良子和马同林是仇家,他巴不得马同林早一天被干掉。而且,就前几次良子给他提供的消息来看,准确性是非常高的。
沉思了片刻,他给公安部门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做好今天晚上行动的准备,然后就一个人开车出了门。他决定,自己先去S市的入口处等着,一旦发现马同林的行踪,就发出信号,紧急行动。
马同林并非毫无防范,他本可以完成交易之后马上返回S市,但是他留了个心眼儿,多在海州市停留了几小时,等天黑之后才往回赶。虽然现在S市的形势已经一片大好,而且临近春节,出危险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但他还是宁愿谨慎一点儿。其实,这种做法完全是下意识的,在他心里,早已经开始盘算着把这批烟运回S市之后的事了。
老孟给他开好了通行单,有了这个单子,就等于多上了一层保险,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担心什么。
出发前,马同林还给宋青打了个电话,宋青正在家里听音乐,她告诉马同林,这叫胎教,虽然现在孩子还没有听力,不过早一点开始胎教肯定没什么坏处。
听着宋青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马同林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他不懂胎教,但是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幸福,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乖乖在家等我,我一会儿就回去。”
“嗯,路上注意安全。”
入夜之后,他带着车队轻松地上路了,完全没有察觉到在S市为他悄然织起的一张大网。
有了通行单的庇护,一路上大开绿灯,很快,他们就到了S市的入口。早早就守候在这里的乔玉国坐在车里,清楚地看到了马同林和他的车队顺利穿过了最后一道检查站。他拿起了电话……
进入市区之后,马同林带着车队直奔东郊开发区的仓库。穿过了那条崎岖颠簸的小巷,四辆卡车依次停在了仓库前。
马同林下了车,打开了仓库的大门。仓库是空的,在等待着这些烟把它:嗔满。马同林看看表,晚上八点半。时间还早,他估计,十一点之前他就能回家,见到宋青。
他摆了摆手,司机们迅速卸掉了车身上的缰绳和帆布,开始往仓库里搬运。马同林站在仓库门口,眯着眼睛看着进进出出的人。远处的天空中偶尔闪过一个亮点,几秒钟之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爆炸声。这是春节的声音,2003年的春节已经近在咫尺了,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放起了爆竹,提前渲染着节日喜庆、祥和的气氛。
算上这个春节,这应该是自己在S市过的第五个春节了。马同林自己在心里盘算着。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楚地记起自己在S市过的第一个春节。
那时候,自己刚来这里不久,经营的烟店刚见起色,就被烟草稽查队员抄了底,所有的烟一条不剩全部没收了。那是多么惨痛的经历,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异乡遭遇了这样的打击。但是他没有退缩,而是在1999年的那个春节来临之前,毅然进驻了槐树村,开始了他的贩烟之路。
此后的每一个春节,他都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他从一个小小的零售商起步,短短几年时间,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S市最有名气、最有实力的大烟贩子。回味起这几年来的艰辛和不易,他不禁感慨万千。
那毕竟都是过去了。普希金不是说过吗,“而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是的,他现在可以去亲切地怀恋那些事情,因为他现在是幸福的,所以过去对于他来说是亲切的怀恋,而不是痛苦的回忆。幸福的人对过往的一切都是可以释怀的,无法释怀的,那一定是现在依然身处痛苦之中。
一片由远及近的嘈杂声传入了他的迷醉,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如此不真实,是警笛声吗?他有些恍惚,他看到人们停下了脚步,以及他们眼中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你们干什么?快往仓库里搬啊。
马同林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兜里,他要拿出他的枪,保护他的烟,这是他的全部,全部的身家,全部的梦想,就像童年的时候,在一片混战的孩子们当中,只要他拿出他的链子枪,所有的局面都会归于平静。
但是没有,口袋里是空的,他孤独而无力地站着,睁着惊恐的眼睛,他看到很多辆警车从那个崎岖、颠簸、狭窄的小路里涌了出来,就像那些拥堵在窗子上的阳光,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让他晕眩,他几乎要站不住了,忽然有人过来扶住了他,不,不是扶,他们在用力,用力地把他往下摁。他们要干什么?是怕我跑掉吗?我不会跑的,我怎么会跑呢?我要和我的烟在一起,没有了它们,我还剩什么呢?
一些人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地闪回,二狗,良子,小蛋儿,老孟,宋青,还有他严厉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你们在哪里?他张开了嘴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无力地挣扎着,脑海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