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生戎马倥偬,
到头来,万事不兴。
拣一个阳春三月好时日,
悠悠然打马回南山,
听江涛,赏丝竹,
与那好儿郎,说一说万代文章,
古来风云,
……
李驰下了车,嘴上哼着这南山戏《红白塔》中的几句,这几句是南山戏中的经典段子,说的是明末兵部尚书吴大成一生廉洁,六十岁致仁回乡,皇帝念其清贫,赏其银两,令其造府。这段唱的就是吴大成回乡路上的感慨。吴大成后来参加反清复明起义,兵败回乡被执,端坐堂上,饮酒赋诗,大笑而绝。南山人为纪念吴大成,在南府河边建造了红塔,与同样为南山人,后因贪而自杀的光绪年间侍郎陈可之塔白塔正对相望。一红一白,其意自明。南山红中的正剧《红白塔》,就是将两位南山历史上的风云人物,通过时空交错,揉合到了一起,演绎了一段极具地方风情又有教化意义的动人传说。在南山,《红白塔》和红白塔本身,都可谓家喻户晓,很多人闲来无事,总要哼上几句南山戏文,刚才李驰所哼的那一段,则是南山戏文中的保留段子。二十年前,中央台的元宵晚会还在戏曲乐章中,展示了南山著名南山戏演员小红伞与江水儿的演出片断,那是南山戏最辉煌的时期。可惜,自此以后,就江河日下,风光难再了。
李驰的报告经过市委常委、副市长联席会议讨论后,市委办正在牵头,拟定市委六号文件,主题就是大力发展南山文化。在联席会上,自然也有不同的争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调子已经定好了。宋雄让市委办将李驰的报告印发给各级领导干部,这就是个信号,说明这个报告宋雄书记是看好的,是首肯的。印发给大家,是给大家先通个气,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候研究了,却不知所云。这些年,领导干部抓经济,逐渐成了好手;但如果稍为苛刻一点说,领导干部对文化的感觉,对文化的自觉,确实在放松在下滑,在松懈。经济至上,唯经济说话,导致很多领导干部无视文化的存在,甚至大脑里根本就没有文化的概念。就包括李驰,说实在话,也已经好多年没有认真地思考过文化的问题了。即使每年全市也召开一次文化会议,都是流于形式,强调三点,出台若干措施,结果是没人去抓落实,想落实财政没安排经费也落实不了。文化在很长时间内,成了地方政府的一种点缀,文化荒漠化日益严重。李驰是在调查南山戏之时,才开始认真地考虑南山文化这个问题的。一回头,我们的老祖宗事实上给们留下了很多,而我们破坏的更多。我们这些年创造了许多经济上的奇迹,包括机械集团,丝绸集团,甚至不断上升的GDP,但是,我们创造了什么文化?继承了什么文化?弘扬了什么文化?想一想,似乎都没有。而一个没有文化或者说文化缺失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同样,一个文化不断衰退不断没落的地方政府也是没有希望的。李驰在给宋雄书记的报告中曾写道:南山要振兴,根本在文化。打文化牌,提升南山的软实力。并进而以软实力来推动南山经济的全面发展。
联席会上,对李驰的报告提出最不同意见的花怒波。
按理说,花怒波在南山也算半个文化人,耍了半生笔杆子,熟谙南山历史文化,他应该对李驰的报告持赞成态度的。但其实不然。莫大民市长在肯定了报告之后,提出了如何出台相关政策,扶持南山文化事业特别是地方戏的发展。花怒波接着发言,他先说了一段题外话。说一家百年老店,曾经有一块皇帝御赐的匾额,老店曾因此招徕了不少顾客,生意十分红火。但是,后来其它店铺通过技术更新,渐渐占了上风。老店生意也一落千丈。很多人劝老店主人,也学学别人,搞搞创新,有生意做才是硬道理。而店主人哈哈一笑,抱着匾额,说:我有金字招牌,何愁没有生意。再后来,老店无人问津,终于关门。可见,不发展是不行的。而发展,是不能靠抱着金字匾额的。花怒波说这个故事时,满堂无声。大家听着,也都明白他的弦外之意。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的,甚至说是动用了他脑子里积淀的文化的。李驰也在听着,他眯着眼,只是听着。乍一看,他似乎沉醉在花怒波故事里了,事实上,他心里正在分析着下一步花怒波会说什么,这个故事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一定还会更加明确地说出他的意见的。果然,花怒波喝着茶,笑着道:“在联席会上说故事,似乎不太合适,是吧?哈哈,也是个引子。我只想就这个引子,来谈谈今天我们这个会的主题。南山是个有文化的地方,这刚才大家都说了。有文化好,但是,文化既是财富,也是包袱。为什么说也是包袱呢?沉迷于其中,就成了包袱。我不反对南山要有文化,要发展文化,但是不是要提到这个高度,是不是要在全市上下这么大张旗鼓,我觉得可以商议。经济时代,就是正视经济的作用。你文化再发展,对经济的贡献,对地方财政的贡献,也是很小的。何况发展文化产业,我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个漫长的过程。这与现行的考评体系也不相称。这就像刚才我说的那老店的店主。只抱着匾额,怎么能发展?当然”花怒波看了李驰一眼,又看了宋雄一眼,再看了莫大民一眼,最后又环视了一眼会场,才道:“当然,李驰同志的报告,是有建设性意义,也是对南山的发展有启示性的意义的。我刚才说了,总体上我不反对。不过,现在提出来,为时过早。南山现在是必须全力以赴发展经济,寻求经济突破的时候,全市上下必须集中力量,发展经济,这才是当务之急。”
会议室里很静,这符合会议一般程序。当会议进行到主要力量有分歧时,一般情况下,静默是必然出现的结果。这个时候,就得有人来打破静默。而能打破这静默的人,只会是更高的领导,或者是会议的主持者。李驰心里有底,他清楚宋雄马上就会出来说话,而且是肯定李驰的报告,通过市委的决议的。
花怒波应该也知道。他在明知道宋雄会肯定李驰的报告的情况下,还说出这么个故事,讲出那么一大段经济与文化的关系,他是有目的的。一来,他是要表达自己的想法;二来,他要表明在南山的领导干部当中,他花怒波依然是要发声的,是要说话的,是要有态度的。他不因为已经到了人大,任常务副主任,就不再言语。既然都是副书记安排到政协和人大,那么,在南山事务的处理中,他们就得有同等的发言权和影响力。像这样的联席会,也许一开完,南山官场就知道其中的内幕了。包括谁谁谁坚持什么意见,谁谁谁的意见又能被否决,并进而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判断一个领导在政权中的地位与魄力。
会议的最终结果,很明了,通过了李驰的报告,确定了南山大力发展文化的决定。花怒波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走出会议室时,他问李同:“南山戏你能耐下心思听一场吗?”
李同没有回答。花怒波也只是笑笑,下楼去了。
李驰回到政协,文化局长谈奔正带着一干人等在办公室里。李驰一进门,就看见这群人中有两个女同志,而且其中的一位,气质相当不错。这么多年的人情历练,他已经能够仅仅凭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内涵,特别是女人。他只扫了一眼,就觉得这女人如同兰花一般,虽然素朴,但是却极有层次。那种素朴完全可以看得出来是经过精心培育出来的,素朴天然,是一种美的最高境界,尤其女人。这女人他不熟悉,应该不是南山的。他坐下来,笑道:“刚才和宋雄同志商量了下,想在政策上多点实在的。哈,没实在的不行哪!”
“那真得谢谢李主席。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李驰李主席,这是”谈奔说着将刚才李驰看了一眼的那女人往前推了推,“这是我们从戏剧学院请来的哈尔蕙,表演学硕士,我们正跟她谈,请她加盟我们的南山戏。”
“好啊,好!”李驰伸手握住哈尔蕙的手,那手是冰凉的,无骨的,一直直抵到他的心的。
哈尔蕙道:“请李主席多关心。”
这女人说话也是一口地道的软语,再问,果然是杭州人。早年学习越剧,后来进入戏剧学院专攻表演。谈奔在边上又道:“这里还有一位,是哈尔蕙小姐的师妹,叫……”
“李瑶”哈尔蕙答道。
“好啊!”李驰也伸了手,李瑶却没接。他有些尴尬,但随即道:“还是本家嘛,好!南山戏有了你们,不愁发展不起来。”
谈奔说:“李主席这次可是对南山文化作出了最大的贡献。南山没有文化,还叫南山?南山戏就是南山文化的代表。联席会后,我们文化局立即组织了专人,对南山戏演出这一块的情况作了彻底的了解。将剧团那边的还在南山的人员召集开了会,传达了市委市政府联席会议精神,群情振奋哪!都说是李主席给我们带来了南山戏的春天。”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这是市委的决定。我只不过是做了点敲边鼓的工作。南山戏嘛,确实是很好的。我们都是听着南山戏长大的。这么好的宝贝我们不珍惜,不爱护,不发展,将来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留得住南山的灵魂?哈小姐,你是学者,又是艺术家,是这么回事吧?哈哈!”李驰望着哈尔蕙,一瞬间他心里一颤,赶紧转过了头。
哈尔蕙当然不知道李驰这么一瞬间的微妙变化,只是道:“李主席确实是文化人,说出来的都是精髓。南山有这么好的领导,是南山戏的幸运。”
李驰没有做声。
谈奔接上了:“现在关键是两样,一些人,一是钱。人,我已经找来了,有哈小姐和李小姐,再请一两个男角,就能把台子搭起来。老演员这一块,我也发动了,他们有的已经在开始为排戏作准备了。钱,这一块还得请李主席多给我们说话。没有钱,什么事也干不了。文化局是个穷单位,这李主席是知道的。钱,真得……”
李驰猛地回过神来,眯着眼听着谈奔说话,然后问:“排一场戏要多少钱?”
谈奔答说:“看什么戏。大戏,三四十万,好的,百十万。小戏,十万也行。现在还得添置些行头,剧场也得重新拾掇下。总体上至少得百十万吧,不然动不了。”
“啊,知道了。我会给你们争取的。不过你也得给大民同志汇报一下,钱是政府出的嘛!得找政府。”李驰边说边整理着文件,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哈尔蕙,但心却像中了邪似的,直直地向着她而去了。他想拉回来,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唱:
在三界之外,我看这浑浊人间,
到处是烟花巷柳,浑似水陆道场。
我向那人烟中寻你这一世怨家——怨家啊
我怎只听见你的歌吟,
却听不见你的回答。
怨家啊怨家,
江水一年年流,南山草青了又黄
怨家啊怨家,我迢迢千里,
只落得如此下场……
这声音凄婉苍凉,是谁呢?是古戏中的怨妇?还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人物,某一处场景?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只是戏,只是戏,只是戏啊!
谈奔自然不知道李驰正在想着的事情,仍然在说:“还有花市长,我估计她也……这个,还一定得请李主席发话。花市长是听李主席的。”
“好,知道了。”李驰应付了下。
谈奔看李驰有些不在状态了,就道:“晚上,文化局请哈小姐和李小姐,李主席能不能出席一下?”
“这……”李驰故意迟疑了下,说:“那好吧,我尽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