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民找张守和,是基于双重考虑。一来,他曾有恩于张守和。上一次打黑时,他为张守和说过话。二来,张守和人脉旺,能很快打听到消息。信息时代,你搞不清楚事情的进展,就无法应对。官场上,有段子说:官员信息靠吃饭,流氓信息靠老大;纪委信息靠老板,老公信息靠小三。
王伟在外面站了会,见里面平静了,就进来,告诉莫大民,他刚刚联系了几个人,说钱照的事,到目前为止,可能不仅仅是海角水库的事了。他还有更重要的案子,包括江堤工程,他都从中拿了大量回扣。如果仅仅是海角水库,他不至于被双规。看来,这事没有莫书记想的那么复杂。我们是多虑了!
莫大民先是脸上不经意地笑了下,接着又恢复了严肃。
晚上,莫大民谢绝了王伟的其它安排,也没回家,甚至连电话也没打。王伟也没回家,另开了房间住着。正要休息时,乌兰打来了电话,问:“休息了吧?”
“没有。”
“啊,那好。我过来坐坐。正好有上好的龙井,请莫书记喝一杯。”
“也好。”莫大民想,反正睡了也睡不着,有美人有好茶,岂不快哉?
不到五分钟,乌兰便过来了,提着个小泥壶,说:“我特意带了水,是从那边的山溪里取来的。好茶就得好水,否则,就糟蹋了。”
“哈哈,乌总真是个细致的人。美人与茶,清夜相坐,好啊!”莫大民见乌兰将小泥壶插上电,又拿出两只细高的玻璃杯子,轻轻地放上茶叶。她做这一切时,动作轻柔,几近无声。等茶叶放好,泥壶里的水正好开了。她提起壶,往玻璃杯里倒水。水花冲溅中,茶叶翻卷,如同无数个正在翩翩起舞的绿色精灵。莫大民看着,突然道:“茶如人生哪,这如梦的初绿,是多么的可爱。可是……”
“来,且饮这一杯。”乌兰递过杯子,莫大民接了,茶香氤氲,满室清明。
莫大民感叹道:“没想到在西平时,还没喝过乌总这么好的茶。而现在到了南山,回西平来时,还能有……唉!此时之茶,比往日更有不同哪!想乌总也知道我莫大民正处在一个关节眼上,这次也是……不过,有此好茶,有此良朋,也就够了。”
乌兰清净一笑,说:“莫书记也不要这样说。来来往往都是朋友。以前在西平,我与领导们都是隔着玻璃,大家都是皮相。现在,莫书记到了南山。南山也有好茶,我早听说了。那里有座心渡禅寺,我年前专门去过。那是好地方!莫书记应该走走的。”
“啊,寺我听说过。但没上去。南山情况复杂。有时啊,我真的想,还是你好啊!自在得好。”莫大民继续道:“我到南山后曾写过一副对联,叫在有形里看云,到无声里听书。这看起来有些矛盾,其实人生真能做到这样,也就好了。”
“说难不难。关键在心。有形里看云,无声里听书,其实也是心。莫书记啊,就像我乌兰,身在红尘之中。心却在三界之外。到西平来之前,我曾有过一段不堪的生活。到西平后,我把它们放下了。放下后我对自己说:隔着玻璃看这个世界,把心放在尘世之外。所以我对所有人都笑,但与所有人都有距离。包括你莫书记也是!”乌兰起身给杯子里续了点水,又道:“我也听说莫书记最后的事了。放下吧!如果真要来的,迟早要来。不来的,注定不会到来。”
莫大民点头称是。
乌兰将杯子里的茶倒到壶里,说:“那就一切尽了。我走了。保重!莫书记。”
莫大民没有起身,而是望着乌兰。一瞬间,他感到乌兰就像一枚茶叶,正沉静进时间的流水中了。
乌兰走后,莫大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作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回南山后,就到省委,向省纪委汇报自己在海角水库工程中的问题。乌兰说真要来的,迟早要来。那就来吧,来了或许人就放下了。一放下了,可能才能真的做到在有形里看云,在无声中听书。
“放下!”莫大民默念了几遍,心头竟然空阔了,轻松了。
回到南山,莫大民立即到宋雄那边。宋雄一见他进来,马上道:“正有个事想请你过来商量。”
“我也有个事要报告。”莫大民用了“报告”两个字,这是很微妙的。一般官场上同级另或者级别接近的官员之间,为了客气,往往就用“报告”两个字。级别差得大的,只能用“汇报”。
“好,先坐。”小刘给莫大民递上茶后掩上门出去了,宋雄道:“是这样。最近我跑了几个地方,包括开发区。总的感觉南山还有很多问题不是出在表面上,而是在根子里,说白了,就是出在人上。经济形势分析会上,我也策略地讲了一点,但没深讲。我还拿不准。南山当前面临着两个大的发展障碍:一个是黑社会势力的影响,特别是在工程建设领域,投资环境有问题。二是个别重点企业,甚至企业集团,方向偏了。从产品运作到资本运作,是企业发展的道路,但是他们的资本运作已工偏离了企业本身。这很危险。而且我有感觉:这涉及到我们一些干部,特别是个别领导干部。”
“是吧?可能是有。”莫大民模棱两可地答了句。
宋雄向后抹了下头发,用手指叩着桌子说:“当然有。大民同志,我们到南山时间都不长。或许有人认为我们都是走过场的。但我不这么认为。雁过留痕,我们总得在南山留下点什么,是吧?不过,要是真动,会影响很大的。搞得不好,会……”
“其实钟雷同志在南山时,也应该清楚这些。但他没动,只是压着。压着也是一种策略,不动你,也不让你抬头。”
“我们也应该一直压着?”
“……”
“南山经济几乎处在停滞状态,原因在哪里呢?就在这些人身上。大民同志,我正考虑给省委一个汇报,想听听省委的意见。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先要高度一致。”宋雄说这话时,与他平时的说话判若两人。莫大民心想:这宋雄今天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变得正气昂然?他在心里揣摩着:宋雄说这些话,是下定了决心,还是仅仅为了试探他?到南山来,他比宋雄早一些。应该说开始的大半年,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南山的事务上,调研,找问题,想对策,但最近几个月,他的心里总是有个疙瘩——西平的事情没有了结之前,他是无法把全部心思拉回南山的。即使有几次在大会讲话时,讲着讲着,他的情绪竟然开起了小差。官场中人有三件事最容易缠心,一件是升迁,一件是女人,最后一件是谁都不想遇到却冷不丁会遇到的事,那就是纪委调查。三件事中,升迁虽然会常不如人意,但其实想通了与人生并无大碍;女人如流水,总得流下去的,只要不太纠缠,也不是太大的关节。但纪委调查,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明知道在调查,却不能言,此一苦;托人说辞,却被谢绝,此二苦;往来之朋友,皆避之,此三苦;家人亲友为解,此四苦;藏于内心却不能表露,此五苦。有此五苦,其苦若何?虽非黄连,亦已苦入心扉也!
(笔者注:写到这,想起笔者在南山时曾与南山名宿乌以轩先生相识,并听其长谈南山官俗。后来,在笔者离开南山时,专程去拜望乌老先生。先生却已仙逝。在先生的小屋前,笔者遇一清秀女子,气质高洁。询问得知,此女即为先生之孙子乌兰也。乌兰给莫大民两个字:放下。这恰如乌以轩老先生谈到的南山官俗中的深、潜、默。虽然一是两字,一是三字,然意思都是相通的。放下即是高明,懂得深潜默最后的结果无非也是高明。但一是从容,一是纠结。)
莫大民抬起头,思索道:“如果说从我们开始动,应该是有利时机。在南山,我们都没有什么底子。我们清亮。这样吧,都再考虑一下,也听听省委的意见。”
“好。”宋雄接着问:“有件事,木荣市长说到安置房的问题,你清楚吧?”
“清楚一点。她给我说过。”莫大民用左手攥着右手的中指,说:“这件事可能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清的。我的意见是可以查,但不可以有针对性的查。”
“这个原则定得对。有针对性的查,容易出事。我们要对事不对人。”宋雄说:“延安书记……”他马上刹了话头,改口说:“正明书记就多次说过:“因人查事,那就是动机不纯。这事,我看还是请应山同志侧面了解一下。木荣同志那边的工作,你打个招呼。”
黄应山是市委常委、纪委书记,最近刚刚从中央党校纪委书记班学习回来。在宋雄找他谈了关于安置房的情况后,他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安置房工程一直是李同副书记也就是以前李同常务副市长主管的,其它市领导都不曾插手。在安置房建设刚刚开始,他就听说了一些关于安置房的传言,有人还写过匿名信。纪委没有查,而是将信交给了李同,请他斟酌处理。在安置房后来验收时,更有些人打电话、甚至亲自到纪委举报,他也派人到房管局进行了了解,程序上是没有问题的,数字上似乎也没看出问题。但是,他也有种感觉,就是安置房工程绝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要是真简单了,一件为老百姓办好事的民生工程,怎么会引来如此多的上访和举报呢?这不符合情理,而中国的老百姓事实上是最讲情理的。除非你真正地违背了情理,且违背得太离谱;真正地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且侵犯得太嚣张。否则,老百姓是能忍则忍的。能有一套安置房就已是万幸,谁还来与政府官员较真?从这点看,他料定这里有文章。但这文章能解读吗?他笑道:“书记的意见是?”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宋雄把皮球还了回来。
黄应山只好故作思索道:“那好,我谈谈我的意见。安置房工程的确有一些反映,市委如果确定要查,也是应该的。纪委马上抽调人员,开展调查。不过,这个工程涉及面广,一查起来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更重要的,可能会涉及到领导干部。这个,也请书记定个调子。”
“一查到底。但是,在查的方法上要注意,不要搞得雷声大雨点小。我的要求是:既要稳定,又要事实。”
“那好。我就根据书记的指示,马上安排。”
黄应山离开后,宋雄打电话给莫大民,告诉他已经找黄应山谈话了,纪委介入,请他与花木荣副市长通个气。不要在组织调查时,她另外起灶。这样影响不好,也妨碍组织调查。当然,宋雄又强调了句:“她如果有什么要反映的,也可以通过正常渠道进行反映。”
莫大民说这就跟她传达书记的要求,宋雄咳嗽了声,就在莫大民要放电话时,又道:“大民哪,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事?问吧。”
“听省里说,西平那边有事情关系到你。这个我的想法是给组织上适时说清楚,组织上会考虑的。你看呢?”
莫大民心里嘀咕着,这件事宋雄知道,并不奇怪。宋雄如果压根儿不知道,才叫奇怪。奇怪的是宋雄现在在电话里就直接说了,是关心他?还是其它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宋雄应该没有恶意。他没必要。作为一个刚刚到南山的书记,他不可能首先拿同样才到南山的市长开刀。而且从长远看,宋雄是要上的,既然要上,市长稳定,对他是个很好的政声。以宋雄在王延安身边多年的政治智慧,他不至于出陷害莫大民的无谓之棋。那么,他这就是出于好心,是在点拨莫大民,或者说是在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省里对西平事件至少是对西平事件中莫大民的态度。有这点就够了,莫大民道:“我明天就到省委去汇报。谢谢书记的关心。这事还得请书记继续关照。”
宋雄说:“没事,放心吧!”
莫大民放下电话,手心上都是汗。宋雄这个时候给他这个信息,太重要了。这个信息看似简短,其实明白地告诉了他:这事必须要主动向省委领导汇报,至于汇报后会是什么结果,他也说了:组织上会考虑的。只要组织上考虑,一切就应无虑。太好了!莫大民有些兴奋。他想起乌兰说的“放下”的话,觉得更有理了。只有放下了,才有机会重新拿起来。一直攥在手中,那才是最危险的。何况宋雄也是刚从王延安案件的阴影中走出来。能从王延安案件中全身而退,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宋雄的能量,也说明了宋雄的智慧。
喝了口茶,莫大民让秘书小孔请花木荣副市长过来。正等的空隙,他在纸上反复写下了好几行“放下”。然后又将纸揉起来,放到碎纸机里。一会儿,那些写着“放下”的纸,便变成了飞旋的雪花。一切都放下了,莫大民长长地舒了口气。
花木荣进来后就道:“大民市长,正有事要报告。”
“你先坐。”莫大民不紧不慢,将手头的文件递给小孔,等小孔出去了,才道:“上次你讲的安置房工程的事,我和宋雄同志碰了下,想交给纪委来调查。宋雄同志已经找应山同志谈了。这事,我看政府这边就不必再……”他没用“你这边”而是用了“政府这边”,似乎这事一开始就是政府在操作,而不是花木荣副市长在单独操作一样。
“这……我有不同的意见。这事,我已经请人在调查,而且向有关专家进行了取证。”
“那些工作做了,我都知道。但现在是交纪委调查。这才是合法合理的。木荣同志,如果你有什么具体意见,在纪委调查时,可以直接反映。”
“纪委?哼!”
“要相信纪委嘛!木荣同志!”
花木荣昂着头,又哼了声,便出去了。她刚出门,就听见莫大民在后面喊道:“木荣市长不是说还有事情要汇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