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最漫长的抵抗:从日方史料解读东北抗战14年
1896200000075

第75章 少帅有疾

都说在侵华过程中日军善于做情报,土肥原贤二、南本隆实等大特务在中国活动极为频繁。然而,看到1933年日本出版的《满洲事变写真大全集》中居然出现了“九一八”事变时,张学良将军在协和医院养病的照片,还是令人感到惊讶。要知道这样的照片,即便是中方报刊上,也不曾经出现过的。

张学良将军晚年承认,在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是自己向东北军下达了不抵抗的命令。当时蒋介石正在江西,乘“永绥号”军舰(即毛主席后来曾经乘坐并题写“我们一定要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的长江舰)前往“剿共”前线督战,由于该舰没有与陆上联络用的无线电通信设备,直到9月19日到达九江,蒋才知道沈阳发生了事变。值得注意的是,张学良将军在阐述这段历史责任的时候,提到自己得知日军进攻北大营的消息时正在剧院看戏,随后立即返回“养病的协和医院”,并在那里和东北军其他高级将领商讨后,向沈阳方面下达了“避免冲突,静候国联解决”的命令,从而导致了沈阳的轻易沦陷。

可见,“九一八”事变前,张学良将军的确在协和医院养病,日方的情报是准确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国报刊上却在刊登“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对张学良口诛笔伐——也许舆论的初衷是好的,但文章虽然骂得痛快,却和事实相去甚远。真实的情况是“九一八”之前胡蝶从未见过张学良将军。一个人犯了错,所有他做过没做过的黑锅都可以往他的头上扣,当时中国的所谓舆论监督,其心态很值得思索。而在对情报的掌握上,也可看出日方做得更为准确。

这张照片也反映了当时张学良将军在“九一八”事变时的状态——张学良在郭松龄事件时由于过于苦闷开始接触鸦片,接任东北军领袖后又发展为吗啡瘾,其精神和身体都处于非常糟糕的状态,这大概也是他在“九一八”事变中做出错误决断的一个重要原因。毒瘾的折磨让一个少年有为的将领几乎沦为废人,无论在处理东北问题还是后来的长城抗战,萎靡的精神状态都大大影响了张学良,使很多人对之十分失望。后来张学良将军因此痛下决心,冒死戒毒,终于走出了阴影,励精图治于收复故土,乃至直接促成了西安事变和国共合作,从这一点上来说也值得钦佩。

在日军攻占沈阳的过程中,张的总部、住所、边业银行等都被占领,留在东北的巨额财富皆被日军夺占。

然而,从日方资料照片中,还可以看到另一件历史事件的影子。

这两张照片来自于日本恤兵部1933年发行的《光辉——满洲事变写真大全集》,事实上,关东军真的曾经安排将张学良的私人财物运往北平归还,借以拉拢张学良并进行宣传。这件事,1989年为张学良做口述史的郭冠英曾当面向张学良问起,张学良回答:“我不要啊,我们没要啊,我让他们整个拿回去了。”“我跟本庄(关东军司令本庄繁)是很好的朋友,我就跟本庄说,你要不拿回去,我在火车站都烧了,与你脸很不好看啊。我说你拿回去,我家里怎么摆你给我怎么摆,要拿我自己会拿,我用不着你送,你这是羞辱我。你要还,还给我东北,东北三省你还给我啊!你还我私人东西做什么?!我东北三省比你日本三岛还大,比你还富庶,把你日本三岛给我们也不够。”

此事原只有文献记载,这两张照片算是给出了更直接的证据。

拒绝了日军的拉拢,张学良将军在被免去全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的处分下,在北平组织后援会,给被隔绝在敌后的东北军将领写信并设法派人联络,运送补给物资,积极组织义勇军,一度成为东北敌后战场最有力的支持者。日军也因此对张学良将军恨之入骨,认为他和他的部下是威胁“满洲国”的头号敌人,必除之而后快。

可见,尽管张学良将军在丢失东北的问题上负有相当的责任,但是,知耻而后勇,仍不愧为一名不失民族气节的爱国将领。

外篇(八) 老帅少帅

——张学良父子二三事

日前回国见到老萨的一个长辈,他是北师大历史系教授,曾作过张学良父子的研究,为此我把在日本收集到的皇姑屯事变珍贵照片二十余张送给他。他很喜欢,说研究张作霖的时候,曾经采访过一个张学良的卫士,叫作郑景山。郑是东北讲武堂学生,辽宁朝阳人。张学良有一个骑兵卫队(郭松龄事变以后扩编为一个营),他一直在其中,西安事变后郑因为不满东北军上层妥协接受南京条件,辞官回家务农。他口中的张学良父子,颇有些特别的味道。

(一)我不怕日本子

郑景山说,张作霖和张学良性格不太一样,他虽然看来北人南相,但性格刚烈果断,特别是和日本的关系上,有一次张作霖父子的对话颇能反映这一点。

那是北伐战争时期,张学良从前线回来,因为战况不利,劝张作霖不要继续和南方打仗,老将(当时张学良背后叫张作霖“老将”)不听。张学良说日本人盼着我们打,不要我们向前打,日本人抄了我们的后路,我们打不过日本人,要吃苦头的。

张作霖大怒,拍桌子叫道:我有三十万东北军,我才不怕日本子!他撑死了在南满有一万三千人,要想收拾他我让臧式毅把辽宁各县的县长公安局长召集起来开个会,三天把他的铁路扒了。东北军先打重镇大连旅顺,他一万三千人怎么跟我打?我怕什么日本子?

当时,张氏父子说话,张学良的几个卫士,东北军的将领邢士廉都随侍在旁。这段话是我看到这位长辈记录在笔记上的,不敢说字字都对,但基本是原始材料了。

从这段话看,张作霖父子,对于日本在东北的实力,都是有警觉的,但是老帅打江山几十年,虽不读书却有经验,盛怒之下,瞬间判断双方力量对比依然相当准确,几条措施也颇有可行之处,方针更明确鲜明。相比之下,看“九一八”少帅的对应,则显得不知己亦不知彼,心中无数,看来在阅历方面,确不如乃父远矣。

(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西安事变之前,张学良在西安相当活跃,这时他的警卫骑兵队已经扩编为骑兵营。因为这些人都是军事人才,他出国期间这些人有的被东北军其他将领拉走,颇有流散。郑景山始终在营中不走,张学良对他颇为赞赏。

张学良平时说话并不粗俗,但也不是知识分子腔调,有点儿像老北京的旗人子弟。只是西安事变前张说话颇有些异常。有一天,郑景山从早上陪他出去,见从北京来的教授,好像其中有顾颉刚,张入客厅后和教授们攀谈甚欢,话语激进,居然满口都是马克思主义,大谈社会主义革命,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并表示日内东北军就要和日军决一死战。几位教授本来是来劝说张进步抗日的,这时反而劝他不要着急,注意集中力量,谋定而后动。有位教授说:“我们要胜利的英雄张副司令,不要失败的英雄张副司令。”

这样到下午,张又见几个法国客人,一边放留声机,一边在沙发上用英语和这些人交谈。张的英语水平不错,可以直接和外国人交谈,不需要翻译。张学良通外语,能开飞机,马术出色,这就不是今天一些公子哥能比得了。到了晚上,张送走外国人,和军官训练团的一些高级将领谈话吃饭,席间又满口东北土话,一副老帅的粗犷形象。后来郑景山才知道,这些都是老帅时代的一些部队主官,张学良正在重整东北军,提拔少壮军官,这些老人渐渐失势,都有怨言。而张学良基本能够笼络住他们,直到西安事变以后张离开东北军,新旧将领之间的矛盾才激化起来,发生了“二二”事件。

郑景山晚上扈从张返回,张笑对他说:“今天太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看来,张并不是一个没有政治头脑和政治手腕的公子哥儿。

(三)皇姑屯

皇姑屯事件是日军炸死张作霖的行动,有些报道称张被救出以后不久死亡,之前说过自己的两条腿都没了,不成了一类的话,而他关于东北局面,留下了怎样的政治遗言,则若明若暗。

按照郑景山转达张作霖医官温守善(皇姑屯事件后,温抱着张坐车回府)的话,张作霖的交代是比较清晰的,他判断除了日本人,别人炸不了他。他嘱咐的话是:让小六子(即张学良)回来,不要让他坐火车回来,让他把东北军都带回来,打。

温说张说完“打”就昏迷过去,到帅府再醒来,即自知不豫了。

郑景山是随张学良一同返回沈阳的,为了避免被日军再次炸掉,他们是混在黄显声所部新编第一旅的士兵中悄悄出关的。那一次张学良为了和士兵形象接近,剃了光头穿士兵服装,可能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剃光头。

黄显声是张的亲信,对这件事的判断很敏锐,说他们能炸老帅难保不能炸少帅。黄是东北军少壮派将领,能打仗,后来死在白公馆大屠杀,很可惜。

郑说张学良回到沈阳的时候张作霖还没有入殓,张学良是看过他父亲的遗容的,但他当时只是叹口气,没有落泪,郑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想来是因为当时周围险象环生,日军随时可能动手,张学良还顾不上儿女私情吧。

有些文章认为张出关非常隐秘,被日军炸死说明日军的情报工作深入缜密云云。

其实从上述内容,比如二张说话的时候不避讳卫士在场,可以看出张氏东北军集团对于保密工作重视不够。东北军上下颇有旧绿林义气遗风,戴笠也表示对东北军的地下工作最好做(反过来阎锡山最滑头)。张出关这事也是一样,他走之前,永定门火车站堆满张的家具细软,自己又不够策略的召集北京各国领事,交代今后北京政局,已经很清楚的暴露了即将出关的企图。事实上张作霖刚一出京,上海的报纸上就登出了消息,可见其保密性之差。记者都能够知道的消息,日本方面稍加留心自然也不难入手,这倒不是日本的特工有多高明了。

另,刚才翻笔记,张作霖原话比我记得的厉害多了。抄录郑景山原话于下:

老将训少帅,说:“我就不信你小子的话,你是胆小鬼。我们兵工厂里有二三十万支好枪,有一千多门迫击炮,天上有飞机下蛋,地上有四条腿的骑兵。我就是不怕日本子,日本子在南满铁路顶多有一万三,我要打日本子,先叫臧式毅召集南满路沿线各县县长,公安局长开个会,定个日期,一夜之间就把铁路都给扒了,给他埋在地下。咱东北军有三十万,重兵先占领旅顺大连,一万多日本子就交代了。咱怕日本子干啥呢?”

枭雄之形,溢于言表。老萨这种没当过兵干过胡子的,复述都没有那个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