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萨路过沈阳,看看离飞机起飞还有几个钟头,问司机能不能带我去趟汤岗子温泉。洗温泉这点儿工夫可不够,您去那儿干吗呢?同车的朋友疑惑地问。那当然是有道理的。这汤岗子是沈阳附近一处风景胜地,描写东北的小说中有不少风花雪月的事情都和这里有关,特别是溥仪来东北组建伪满洲国,进入沈阳前和皇后婉容就住在这里,和日本人讨价还价,最后作茧自缚。
溥仪在日本人策划下从天津出走的经过,已有不少人写过,倒也无须赘述。值得一提的是他和婉容并不是同时走的,就像刘邦逃跑的时候扔下吕后一样,皇帝们都很有先国后家的自觉。据说婉容出逃是在溥仪到达东北之后,由川岛芳子策划的。当时婉容已经受到监视,川岛芳子是汉奸不假,但干起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其手段你不能不佩服,她以大管家出殡为契机把婉容塞进出殡的队伍,硬是混了出来。
关于这件事,文献记载很多,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老萨也不知道,但在日本收集到的一张照片,或许可做作个佐证,说明川岛芳子的确在婉容出逃的事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这张照片登载于《一亿人的昭和史》中,其中的川岛芳子身着男装,只有一个正在向后拱手的背影。下方的日文注解译成中文是:“‘男装丽人’川岛芳子(右)曾伴同溥仪夫人从天津出逃。在上海事变(即1932年十九路军在上海的抗战——译者注)中活跃于收集中国方面的情报,1948年被枪决。”照片拍摄的地点是“2月上海杨树浦路公大纱厂工人宿舍附近”。
上海十九路军抗战始于1932年1月28日,2月正是两军在蕴藻浜、江湾等地殊死奋战之际。这一个月里,十九路军和中央军第五军联手,打得日军两易主帅,阵亡了一个联队长林大八少将,还被捉去一个大队长空闲少佐。日军自承伤亡三千多人。从川岛芳子的装束和面对镜头人低头回避露面的样子判断,这是她在此时协助日军进行谍报活动时拍摄的。
淞沪之战虽然双方最终签订的《淞沪协定》颇有些屈辱的条款,但无割地,无赔款,日军并未达到占领上海的目标,反而证明了日本兵也不是铁打的,甚至在战斗中还会出现误剪导火索,把自己的突击队员炸成“军神”的爆弹三勇士事件。
十九路军既没有坦克,也没有飞机,总兵力不过东北军的十分之一,人们突然发现,抵抗和不抵抗,区别就是这么大。
不管怎样,溥仪和婉容后来都到了汤岗子,并在那里等待伪满洲国的出台。所以,这地方就算不洗温泉,从怀古的角度似乎也值得一去。
然而,当地朋友最终证明了老萨的无知——汤岗子还在鞍山那嘎达南边呢,快到海城了,要不我们送你去那儿看完了咱直接到大连,从大连坐船回去好了。
原来如此,老萨还以为汤岗子就在沈阳近郊呢。
看到老萨怅然若失,朋友们宽慰我以后有机会可以再来。我说再来倒不着急,有张照片,麻烦你帮我找当地老人瞅瞅,看是什么地方。
说来话长,我说,在日本找到几张照片,证明有件事儿溥仪可能冤枉了关东军好几十年,咱得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帮人家讨回个公道啊。
司机转头看我,眼睛瞪得跟牛似的,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给鬼子兵找回公道。
溥仪和日本人有着怎样的误会呢?
如果看历史记载,会发现溥仪从天津溜到东北,在即位之前,曾经两次入住汤岗子。第一次是1931年11月13日,也就是到达东北的同一天;第二次是1932年3月6日,已经是准备就任伪满“执政”的前夕了。
溥仪跟日本人的误会,就是第一次在汤岗子的时候结下的。他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日本人很不地道,他一到汤岗子就被软禁,不能出门,只能住在宾馆的楼上。他把陪同的日本人上角利一叫来问,对方说是出于安全原因不让他出门。不久,又告诉他汤岗子闹“土匪”,还是出于安全原因让他移驾日本人从1905年就开始控制的旅顺。
在去东北之前,婉容就曾担心那里不安全,而溥仪觉得有那么多日本兵,几十万东北军都被吓跑了,安全根本不是问题。所以,几十年后对于关东军拿“土匪”吓唬自己仍然不以为然,把它写成了日军对其威逼利诱的伎俩之一——当时关东军还不确定怎样使用溥仪这张牌,而溥仪非做皇帝不可,连执政都不愿意干,双方正在顶牛呢。
溥仪和日本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可说贯穿伪满政权建立的始终。在电影《末代皇帝》里面曾有一段镜头,描述溥仪访日回来,发现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郑孝胥被换掉,总理大臣变成了奉系旧将张景惠。这是有历史依据的。日方记载,溥仪到日本访问期间暗中设计,试图通过和日本皇室拉关系,以摆脱关东军的控制,掌握实权。此举惹恼了关东军,差点儿将他杀掉。这也是关东军到伪满后期对溥仪控制越发严格,到了近乎变态的原因之一。
不过,作为手里没牌的一方,溥仪被日方欺诈的时候更多,比如其妃子谭玉玲的死,护军遭到清洗等,都让他徒呼奈何。所以,他对日本人这些阴谋诡计表现得恨之入骨。
然而,几十年后在日本发现的照片证明,日本人未必是在吓唬溥仪,而是当时汤岗子真的有抗日抵抗部队在活动,而且作战十分积极。这支部队在1931年11月上旬袭击了汤岗子,猝不及防的日军吃了亏,只能退守核心地域,刚才的照片就是被抵抗部队摧毁的汤岗子外围建筑。
在这种情况下,溥仪在汤岗子被“限制”起来,显然就不是一个借口问题了,而是被抗日武装堵了门,日本人实在怕他让游击队抓去。
应该说,把溥仪放在楼上不让下来,也是日本人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这时候溥仪是个要利用的幌子,兵荒马乱之中除了日本人,也不会有谁来汤岗子旅游,或者有记者来采访。让他在周围散散步,溜达溜达正好廉价地显示“日满亲善”,难道还怕他飞了不成?若是被溥仪看明白关东军连楼上楼下的安全都保证不了,他还能铁了心跟着日本人走吗?
从《满蒙写真大全集》里的记录来看,日本人对这伙“土匪”恨之入骨,随即抽调部队来对之进行清剿,指挥官竟然是一个中将。
负责指挥的是日本“南满洲铁道守备队”司令官森连中将。
老萨在日本《外务省警察档案》中看到义勇军击毙过一个“森将军”,一直琢磨会不会是他,最后弄明白那是另一个森——被原国家计量研究院鞠抗捷院长亲自拿刀砍了脑袋的森秀树少将。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在东北当时的兵力主要分成三个部分——以大连为基地,本庄繁中将指挥的关东军本部;从朝鲜越境前来增援,林铳十郎中将指挥的朝鲜军;还有一个就是按照《南满洲铁路协定》驻防在日控南满铁路沿线的“南满洲铁道守备队”。森连中将是日军在东北的三巨头之一,他亲自督战汤岗子,可以看出对此事的重视——那当然,要是这支游击队目标是溥仪,日本炮制满洲国的苦心,只怕要翻成画饼。
日军讨伐的作战持续到11月21日,也就是溥仪离开三天以后才告结束,终于没来得及让溥仪看到一个安生的汤岗子。其间多次和“匪”发生战斗,从日军运伤员到沈阳的照片看,这支游击队战斗力似乎甚强。
不过,这支部队在经过几次战斗后就奇怪地消失了,没有继续和日军在汤岗子纠缠,似乎对泡温泉兴趣不大。这样,森连中将才把兵力专用到昌图、法库等地作战。
这支神秘的部队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们为什么要打汤岗子呢?这个恐怕就只能推测了。
首先可以排除普通土匪的活动,即便是张作霖时代汤岗子这地方也是他老爷子的别墅所在地,老张本人就是东三省绿林的总瓢把子,谁敢在他家门口开山立柜呢?而且,这里是和千山、首山、立山同为鞍山境内日本南满铁路四个附属地之一,驻有日军守备队,戒备森严。中国人靠近一点都会被开枪打,所以这一带根本就没土匪。
因此,可以肯定这是抗日武装专门对日军发动攻击而来——抗日武装就是抗日的,既然汤岗子是日本人的附属地,不打你打谁?汤岗子到沈阳不足一百公里,“九一八”事变之后敢在这里和日军开仗,应该说汤岗子的中国抵抗战士个个是条汉子。
在《满蒙事变大写真帖》的相关说明文字中,日方称这支部队为东北军流散在汤岗子以西的残军。东北军从沈阳撤下来的部队都是往南走的,汤岗子在南边,这个大方向是对的,而且根据日军恤兵部编制的《荣光》图册中描述,敌人攻入鞍山时东北军好歹还是抵抗了一下,给日军造成了一定损失。所以,有部分东北军撤退到汤岗子打游击是有可能的。不过,这一带东北军驻军和讲武堂学员主要是步兵,从日军形容这支游击队均为骑兵来看,不大相符。而且当时东北军主力大多集中锦州,张学良还没有下定彻底退到关内的决心,东北军残部应该向那边靠拢才是,11月份仍然滞留汤岗子的可能性不大。
也有可能是共产党的部队。中共辽中县委派出朱世超打入地方武装毛长山部,对其改造后,以其连续奇袭海城、汤岗子、千山、首山等处。这支队伍对日军发起攻击的具体时间不详,但辽中县委是1932年才成立的,所以,也不可能在1931年对汤岗子发动进攻。
那么,只能是义勇军了。据当地《近代鞍山大事记》记载,11月9日,有四百余义勇军在汤岗子活动,把溥仪堵在屋里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杰作。只是,这支部队的具体番号不详。辽南义勇军的主力老北风、项青山正在锦州方面配合黄显声将军“活捉凌印清,枪崩日本兵”,在这一带作战的应该是海城本地的义勇军,他们有可能依靠熟悉地形和日军周旋,而一旦遭到攻击,又可以安然散入民间,令日军摸不着头脑。
这件事的考证本来可以告一段落,但离开东北不久,在沈阳的朋友给我来信,说那张照片找到当地老人看过,竟有意外的收获——第一,这地方很可能是往原日本满铁附属地去的路上一个警察阁子,那个塌了顶的房子原是个炮楼,后来又修好了,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才被扒掉。沿着它前面的路一直往里走,就是当地人叫“老毛子馆”的原苏联铁路员工休假宾馆外面一处车场。这地方离溥仪住的对翠阁比较远,隔了一山一湖,除非放大炮,否则溥仪那边应该是听不到的。第二,当地的确有一支义勇军武装打过日本满铁附属地。这个义勇军首领姓张,事变前是个绿林好汉,手下有一帮弟兄,他打的是千山而不是汤岗子,目的倒不仅仅是出气,而是去绑日本人的票。他抓了一个叫山本抑或杉本的日本经理,向日本人勒索了四万金票,然后拿这笔钱买武器改善装备。第二年老北风还在营口山寨了一把这个桥段,绑了个英国人,换来一千支枪,就是有名的“波利绑架案”。这个打千山绑架日本经理的事情,据说还登载在前几年的当地报纸历史版上,不仅仅是传闻。
要真是这位张大侠骚扰了汤岗子但面对日军守备知难而退,那他实在要太郁闷了。试想,反正是绑票,要是一咬牙打进去,把溥仪抓住,那能换多少条枪啊!
老张估计也得喊冤——我怎么知道那个澡堂子里能藏着一个皇帝呢?!
历史,就是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中行进。
在写完此文的时候,忽然再次接到沈阳来的邮件,告诉我那个可能差点儿绑了溥仪的“土匪”确有其人,此人大号张文良,虽然和张学良只有一个字的区别,却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张文良,字志斌,海城县老虎屯人。本是当地小学教员,因受欺压拉了杆子,报号“绿林好”,抗战爆发后看不惯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率部参加了义勇军,活动在鞍山郊区。1931年冬季,他率部突袭千山旧堡,将福源海株式会社日本经理山本治福绑架作“人质”,向日方索要赎金,驻鞍山的日本守备队和警察连续追缴,出动大批军警试图夺回人质都没能成功,最后不得不通过当地官绅谈判,付出4万日元,将肉票赎回。“绿林好”用这笔钱买进大批弹药,改善装备继续和日军作战,所部加入辽南义勇军第十二路军。这是记录在鞍山大事记里面的事情,不是传说。
外篇(四) 傀儡王的伪满建国
1932年3月9日下午,溥仪就任伪满“执政”典礼在长春举行,象征着伪满洲国的出台。为了粉饰太平,日本关东军安排下,伪满各地纷纷施放烟火,游行庆祝。然而,游行的队伍除了军警之外,就是在压力下被组织上街的学生、商人等,普通百姓关门闭户,以这种消极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反抗。于是,连日本方面的杂志上,也不得不在伪满建国游行的照片标注中感叹——参加游行的队伍显得冷冷清清。
这些人虽然出来游行,心中对日本人的态度却大多十分抵触。李顿调查团到伪满调查的时候,日本人也曾组织各种各样的请愿团,结果,就是那些被硬赶过来的“请愿团”,也会乘日本人不在场的机会偷偷向调查团表态:别看那请愿书,都是日本人胡扯或被他们修改过的,“并不代表我等本意”。
人可以出错,按说,标语不该出错了吧。然而,就在策动伪满建国的时刻,连标语都和日本人开了个国际玩笑——关东军为了“庆祝满洲国成立”,在沈阳城头所挂标语,“满蒙独立”的“蒙”字却无端掉了下来,并被日本记者拍摄,留在了《一亿人的昭和史》中。这对做事细致的日本人来说,恐怕是一个极罕见的失误。
为何专门掉了一个“蒙”字呢?萨推测,这或许是上帝的一个黑色幽默,告诉世人伪满洲国是蒙不了人的。
实际上伪满洲国的确是蒙不了人的。尽管日方进行了各种粉饰,但无法掩饰的是,日方官员和军人公开占据着“满洲国”的各个实权部门,并通过规章确定了其主宰地位。“满洲国”,其傀儡的性质,是直接写进了白纸黑字的文件中的。
即便是伪满洲国“皇帝”溥仪,也难逃傀儡的命运。在日本关东军的严密看守下,这位“笼中天子”被闭锁在长春东南一隅伪满皇宫的高高围墙之内,并无行动自由,其活动大多仅限于勤民楼、辑熙楼和同德殿这三座楼房。
令人惊讶的是,日本方面的记载中,溥仪这个伪满皇帝,竟然也有“抗日”行为。原来,溥仪尽管是关东军扶植的傀儡,但曾经满腹复兴大清王朝思想的他也曾想过摆脱关东军控制,加强其在伪满洲国的发言权。如同很多朝代傀儡皇帝的计谋一样,溥仪也策划采用驱虎吞狼的方式,引发日方内部斗争从中取利。对此,日方其实也有警惕。作为陆军精锐的日本关东军有一个天然的对手,那就是日本海军。日本的政界无法制约军界,军界一直是陆海军争斗的局面。因此,为了避免在伪满出现海陆军矛盾,关东军从最初就很小心防止海军进入伪满系统。尽管日方可以为汪精卫政权建立一支海军,却一直不肯为伪满洲国建立“帝国海军”,而将其水上力量整合为一个不伦不类的“江上军”,意为隶属陆军的江防部队。如此,伪满根本不具备利用这个矛盾做大的可能。然而,溥仪的聪明让日本人也颇为吃惊,他在日本寻找的支持者是关东军真正十分忌惮的——溥仪极力拉拢日本皇室,与日本皇太后建立良好的关系,试图通过日本皇室压迫关东军让步。这种活动在1935年溥仪访问日本前后达到高潮。
不过,由于关东军是日本军队中最著名的“下克上”部队,东北又是其最重要的禁脔,而日本皇室对溥仪的好感并没有达到牺牲陆军利益的地步,所以,溥仪的挣扎最终陷入无效,其得力助手郑孝胥被病死,亲信凌升等被杀,溥仪自己也差一点被关东军换马。溥仪后期对日本人几乎变态的畏惧,大约就源于这次不成功的努力。
这种说法是日本人的一家之言,虽然在历史上有一定依据,但未必可靠。可是,当我们看溥仪在建立伪满前后的照片时,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伪满时代,溥仪几乎没有笑的照片。
而此前,溥仪的照片大多表情轻松,甚至还颇有一些和皇后婉容的私密照。
这个伪满洲国皇帝,当的舒服吗?这样的对比,让人忍不住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