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蒙田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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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读书的乐趣

“一个即将痊愈的病人是不需要同情的。”这个警句是很正确的,我从书籍中所得到的收获全部在于对这一警句的体会和运用。事实上,我对书本的使用并不会比那些不知道书为何物的人多。我享受书,就像守财奴享受他的财宝一样,因为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乐意,随时都可以享受。这种拥有权使我的心里感到了悔意和满足。不管是在太平的时期,还是在战乱的年代,我每次出游都会带书。然而我可能会很多天,甚至是几个月都不用它们。我对自己说:“待会儿再读,或者明天,或者等我想读的时候再读。”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但是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因为我想书籍就在我身边,它们给我带来了乐趣。我没有办法说清楚这一想法让我多么心安理得,也没有办法总结出书籍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帮助。总之,它是我的人生旅途中最好的精神食粮,我非常可怜那些缺乏这种精神食粮的聪明人。在出游中,我其实更愿接受其他的消遣方式,不管它是多么微不足道,更何况这一类的消遣我从来都不会缺少的。

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大部分时间是躲进书房里度过的。我就在书房里指挥着家中的一切事务。我站在书房的门口,就可以将花园、饲养场、庭院及庄园的大部分地方尽收眼中。我在书房里一会儿翻翻这本书,一会儿翻翻那本书,并没有先后次序,也没有一定的目的,完全是随心所欲、兴之所至的。我有时也会堕入沉思之中,有时也会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将我的想法记录下来或口授给他人,就像现在这样。

我的书房在塔楼的第三层。一楼是一个小礼拜堂;二楼是一间卧室和它的套间,为的是图个清静,我常常会睡在那里。卧房的上面原来是一个藏衣室,过去那里是我家里最没有用的一个处所。改成书房以后,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和一天中的大部分光阴,但是我从来都不在那里过夜。与书房相连的是一间布置得相当舒适的工作室,冬天可以生火,窗户也开得非常别致。要不是我怕麻烦又怕花费太多,我就可以在书房的两侧各接上一条百步长、十二步宽与书房地面相平的游廊,因为墙是现成的,原打算做其他的用处,高度正好符合我的需要,任何僻静的处所都要有一个散步的地方。

我如果坐着不动,那么思想便会处于一种沉睡的状态,必须让两腿走动,思绪才能够活跃起来。所有不依靠书本做学问的人,都会有这种情况。我的书房呈圆形,只有一点平直的地方,正好可以安放我的书桌和椅子。我所有的书被分成五层排列在房间的四周,围成了一圈,弧形的墙壁就像是躬着腰把它们全部都呈现在我的面前。书房的三扇窗户为我打开了三幅多姿多彩又舒展的远景。屋子的空间直径为十六步,冬天里我连续待在那里的时间是比较少的,因为我的房子建在一座小山丘上,而书房又是所有的房间中最通风的一间。我喜欢它的偏僻和难以靠近,这对工作效果和远离人群的喧闹都是十分有利的。这里是我的王国,我竭力把它置于我个人的绝对统治之下,竭力使这个唯一的角落不被妻子、儿女、亲朋所共有。在其他地方,我的权威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实际上也不是十分牢靠。有的人即使在家中也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在那里享受清静的地方,在我看来,这种人真的很可怜!野心家是必须抛头露面的,就像广场上的雕像,这是他们罪有应得的。“有高官厚禄,那么就不会有自由”,因为他们连一个僻静的藏身之处都没有!我在某个修道院里看到,修士们有这样一条规矩:必须始终待在一起,不管是做什么,必须当着很多人的面。我认为修士们所过的那种苦修生活中,没有什么能够比这个更难受的了。我觉得,终身独处比从来就不能独处要好受得多。

如果有人对我说,他把文学艺术仅仅当做一种玩物和消遣,那么这将是对浮斯的亵渎,那是因为他不会像我那样知道娱乐、游戏和消遣是多么有意思!我差一点儿就要说,其他的任何目的其实都是可笑的。我过一天是一天,而且,说句不恭敬的话,只是为自己而活着:我生活的目的也仅仅在于这一点。我年轻的时候读书是为了炫耀,而后来读书多少是为了明理,到了现在则为了自娱,从来都不是为了谋得什么利益。过去我把书籍作为一种高雅的摆设,完全不是用来满足自我的需要,只是用来装门面、装饰自己。这种耗费精力的虚荣心,早已经被我抛得远远的了。

读书有很多好处,只是要善于选择书籍。但是如果不花费力气,那么也就不会有什么收获。读书的乐趣就像其他的乐趣一样,并不是绝对的、纯粹的,也会带来一些麻烦,而且可能会很严重;读书的时候头脑在工作,而身体却是静止不动的,从而逐渐地衰弱、萎靡,而我并没有忘记注意身体,对于已经进入暮年的我来说,过分沉湎于书本其实是最有害健康的,也是应该避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