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蒙田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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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坐上世界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

别人感受到如意和成功的乐趣,我也感到同样的乐趣,但这不应是过眼烟云式的感受。因此必须探讨这种乐趣,品味这种乐趣并加以反复思考,从而对给予我们乐趣的人表示于双方都恰当的感激。人们享受其他乐趣同享受睡觉的乐趣别无二致,即享受了却并不了解。从前,我害怕睡眠会懵懵懂懂溜过去,现在我认为睡眠被打扰是件好事,我可以隐隐约约看见睡眠当中的情景。我寻求使自己满意之事,但我并不强求,我探查,我迫使自己的理智去获取满意,因为我的理智已变得抑郁而且颇感厌倦。我是否处在某种平静状态了?是否已有某种快感在刺激我?我从不让快乐欺骗我的感官,我将心灵投入快乐之中,这样做不为使心灵在快乐中受到约束,而为使心灵在其中得到认同;不为心灵在其中迷失方向,只为心灵存在于其中。我动用心灵是让心灵自己对此种幸福状态感到满意,让它掂量幸福,估价幸福,并扩展幸福。心灵会估价良心无愧和内在感情平静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会估价身体状况正常并能有序而恰当地享受身体愉悦的功能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上帝乐于用这种功能补偿他出于公道而使我们承受的痛苦;心灵还会衡量,想做到无论看到哪里天空都很宁静,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要做到没有欲望、没有恐惧或怀疑扰乱它的生存空间,做到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没有使它过不去的困难,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作这样的考虑必须十分重视各种不同条件的比较。因此,在千姿百态的人群当中我选中那些因厄运或因自身的错误而心神烦乱的人,还有离我更近的那些接受好运却漫不经心、没精打采的人们。那是些地地道道消磨时间的人,他们放过现在,放过他们已有的,却致力于他们所向往的东西。他们追求的是想象摆在他们前方招引他们的虚幻图景,人们越追逐那些向往的东西和虚幻的图景,那些东西逃得越快,跑得越久。他们为追逐而追逐,结果仍是追逐,有如亚历山大大帝说他工作的目的就是工作。

至于我,我热爱生活,上帝赋予我什么样的生命,我就开发什么样的生活。我并不希望由生活本身提出需要吃、需要喝,我认为人希望生活有双倍的需求,即使是错误也值得原谅(“圣贤热切寻求天然财富”)。我也不愿意大家只吃点伪劣药品维持生命,尽管埃皮梅尼德斯曾依靠伪劣药品剥夺食欲并维持生命,也不希望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呆头呆脑地生产儿女,恰恰相反——恕我冒昧——我宁愿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颇为快意地生产儿女,也不希望肉体全无性欲和挑逗之意。抱怨是令人不快的,也是极不公道的。我以感激的心情由衷接受大自然为我作的安排,我为此感到满意、喜悦。拒绝这位伟大而万能的供给者的馈赠,或废弃之、歪曲之,这都是在伤害伟大的馈赠者。他善而又善,所为者皆善。“一切符合自然的东西都值得敬重”。

在所有哲学主张里我乐意选择最实在的,即最富人情味、最适合我们的:我讲话符合我的习惯,既是低调的,也是朴实的。有人张牙舞爪教训我们说让神圣的和世俗的结合,让有理性的和无理性的、严厉的和仁慈的、老实的和不老实的结合,那是粗暴的联姻;还说快感是兽性的,不值得圣贤品尝:圣贤从美貌妻子身上能获得的唯一乐趣是信仰的乐趣,是像穿靴专为有效骑马行路一般按部就班的乐趣,说这些话时她却在按我的要求做爱。但愿她的仆从在奸污他们的妻子时,权利、劲儿和精液不比她那些教训的权利和劲儿大!她的导师,也是我们的导师苏格拉底可没说过那样的话。苏格拉底高度评价肉体的快乐——他应当这样——然而他更赏识精神的乐趣,精神乐趣更强有力、更稳定、更便当、更丰富多彩、更有尊严。不过精神乐趣并非是他唯一的乐趣(他不那么爱空想),无非是他领先的乐趣而已。对他来说,节欲起缓和作用,并不与快乐为敌。

大自然是一位温和的向导,但他的温和不超过他的谨慎和正确。“必须深入了解事物的天然状态并准确认识天然状态要求的东西。”我到处搜寻天然状态的踪迹,因为我们把天然状态的踪迹同人为的痕迹混同起来了。“按天然状态生活”这个逍遥派确立的经院式的至善原则因此而变得难以界定和说明。与之相近的斯多葛派确立的至善原则,即赞同天然状态的原则亦复如是。认为有些行为很有必要但并不高尚的观点岂非谬误?因此谁也无法消除我头脑里的这个观念:快乐与必要性相得益彰。一位古人曾说,诸神永远与必要性相投合。我们何苦去肢解、分离接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组织?相反,我们应当通过它们相辅相成的作用经常将它们重新连接起来。愿精神激活笨重的肉体,愿肉体阻止精神轻率并使精神稳定下来。“谁赞灵魂为至善而责肉体为邪恶,他必定在肉欲里寻求灵魂,并在肉体上逃避肉欲,因为他判断的依据是人的虚妄而非神的真理。”在上帝对我们的馈赠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我们关心,甚至为一根毫毛我们都应当感谢上帝。对人来说,按人本身的状况引导人并非敷衍塞责的差事:这差事是明确的、天然的,也是首要的,造物主把这差使交给我们时态度极为认真、极为严厉。只有权威能引导普通理解力的人,而且用外国语言引导更有分量。让我们从此处开始承担我们的重任吧。“谁能否认,蠢行的特性在于做当做之事疲沓又违心,在于将肉体推向一边,又将心灵推向另一边,并在反向的运动之间犹豫不决。”

伊索,这位伟人,看见他的老师一边散步一边小便,说道:“这么着,我们就该在跑步时大便了?”爱惜时间吧,我们还有许多时间被闲置和使用不当。我们的智力如果不在它所必需的有限时间之内摆脱身体的影响,便不可能有别的足够时间工作。有人想站到自身之外并避开人,那是发疯:他们不仅不能转变成天使,还会变成畜生,不仅不会变得高大,还会突然倒下。我害怕这种超常的脾性,有如害怕高不可攀的去处。

善于忠实享受自己的生命,这是神一般的尽善尽美。我们寻觅别的条件,因为我们不会利用自身的条件;我们脱离自身走出去,因为我们不明白自身的状况如何。我们踩高跷是白费力气,因为在高跷上也得靠自己的腿走路。坐上世界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

依我看,最美好的人生是向合情合理的普通样板看齐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序,但无奇迹,也不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