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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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回忆(1)

七年前。

初春。

对于一场慈善义演来说,这次的规模算是大的。

地点设在市政府边上新落成的音乐厅里。除了官员政要、社会名流、演艺明星之外,观看演出的人员包括所有对慈善和舞台表演感兴趣,并愿意掏出八百元购买入场券的人们。

演出过程中还会设有拍卖环节。名媛明星们纷纷捐出自己的心水之物,然后由别位名媛明星作争抢之势将其拍下。拍卖所得连同门票收入将全部捐赠给儿童慈善基金会。

很难说到底是哪一部分是精心安排的演出,还是镁光灯闪烁下的明星红毯秀更吸引人。不管怎么样,演出当天,入场券销售一空,一票难求。

不过,对宣澈来说,这只是老爸老妈又一个夜晚的工作而已。

身为国内最顶尖的魔术大师,今晚这样的规模对宣启松来说,只是小菜一碟。类似的工作邀请每个月都会收到不下数十个,而他通常都会推掉。正在为自己下半年的大型全国巡演做准备的他,根本腾不出精力和时间去成为某个无聊晚会的嘉宾。

但这次宣启松却接受了演出邀请。

首先,因为这是场慈善义演。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和天下所有为人父母的一样,为了顽石般的儿子和书呆子女儿,他不惜付出一切。虽然很难说出类似“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豪言壮语,但他却远比某些善于说教的人更身体力行。

其次,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次的演出应该也算得上是他全国巡演的一次预演。今晚,他会表演一个新编排的节目而在这个全新的节目中,将会有他从未尝试过的挑战和……危险。

晚上九点三十分。

躲在金碧辉煌的超大宴会厅某个不被注意的角落,宣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舞台上正热闹得不亦乐乎的“拍卖秀”。

在灯光照射下闪亮出场的第十一号拍品是某只限量版名牌拎包。因为是由名贵的鳄鱼皮手工制成;更因为它的前主人是市长夫人,所以这只包包立刻身价倍增。

竞价最激烈的是两位坐在前排宴会桌的美丽女人。一位号称超级名模;另一位则是影坛新星。不论主持人对这两位美女怎样大加赞叹,宣澈还是不记得自己对这两张据说红透海内外的面孔有任何印象不过当然,对任何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来说,美女都远不如一台掌上游戏机来得重要。

名模优雅地一举牌,使得拍卖师口中的价码变成了六位数;新星不甘落后,毫不迟疑地让这个数字更惊人;名模风情万种地耸耸肩,继续加价;新星艳光四射地笑了笑,志在必得……很难说这只包包最后将会鹿死谁手,不过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坐在一边的市长夫人的确笑得很灿烂。

在鼓掌和欢呼声的刺激下,竞价的激烈程度达到了白热化的状态。而与此同时,宣澈的无聊和不耐烦也快要到了爆发边缘。老爸的表演就安排在这个第十一号拍品后面。据晚会导演说,这个魔术就像市长夫人的手提袋一样,都是这次演出的压轴大戏。虽然很给面子,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他必须熬完差不多整场演出,才能等到老爸上台。

拍卖终于结束的时候,宣澈差不多已经快睡着了。这场名牌包包争夺战持续了整整三十分钟。而当舞台上的帷幕再度拉开,宣启松一身黑色,笔直英挺地出现在用力鼓掌的观众面前时,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正。

和宣启松一起出现在舞台上的,还有宣澈的妈妈,尹海薇。

她穿着一件如同吉普赛人般的红色大裙摆礼服,长发微鬈,笑容闪亮。

远在角落里的宣澈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磕睡一扫而光。显然,无论是超级名模还是电影明星,对他来说,都不及老妈来得有清醒作用。

在灯光的照耀下,舞台上的人影,一道鲜红如燃烧的火焰,而另一道,则漆黑如宁静的午夜;他们并肩而立,虽然还不曾开始表演,但神秘而又富有戏剧性的色彩和那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形象却已经先声夺人地让每一位观众安静下来,默默地开始期待演出了。

表演的程序宣澈几乎能倒背如流他已经看老爸老妈彩排过太多遍了。开始的时候,他们会用几个近台的手上小魔术,如换纸牌或变硬币什么的,让现场的氛围活跃起来。

果然,虽然老爸老妈的妆容与衣着都不及在场的明星们那般华贵精致,但他们真诚温暖的笑容和配合默契的幽默感,却如同一阵来自林间的和煦清风,让整个晚会的气氛开始变得活泼轻松起来。

当宣启松充满骑士风度地为尹海薇变出一支美丽的玫瑰花之后,舞台上的剧情开始有了改变。由助手扮演的恶魔抢走了吉普赛女郎。黑衣骑士四处寻找,最后,他终于在一个装满水的巨大的玻璃箱边找到了她。

他到得太迟了,因为这时,恶魔已经牢牢捆住了羁傲不逊的吉普赛女郎的手脚,正准备把她扔进大玻璃箱里去。

轻松和欢快早已消失不见。

在急促不安的鼓点和沉重阴暗的灯光下,紧张和恐惧紧紧抓住了每个人的心,包括宣澈尽管这个魔术他已经看过不下数十次。

不论骑士怎样苦苦劝说甚至哀求,恶魔却只是一声冷冷的长笑,接着他的手一挥……

在全场观众的惊呼声中,尹海薇被扔进了大水箱里。

苍白的聚光灯下,骑士只能无助地看着水箱中那道鲜红色的身影。她狂乱地挣扎着,试图浮出水面,但紧接着,恶魔的帮凶们就把玻璃箱的盖子重重地盖上了,并且牢牢地扣上了锁扣。

“水箱里的空气只够她活45秒。”恶魔狂笑着示意,让手下用黑色的罩子罩住大水箱。

在一阵烟雾缭绕中,恶魔消失了。与此同时,让人心惊胆寒的秒钟声在舞台上回荡了起来,倒数计时地宣布着吉普赛女郎的悲剧命运:

45、44、43、42……

这是一场水下逃生的表演。

这也是个在生死边缘游走的危险游戏。

通常,在这种表演里,魔术师都会亲自上阵毕竟,就算掌握了逃生的秘密,也唯有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技能才能让他们在意外发生的情况下化险为夷。

但这一次,魔术师本人并没有亲自涉险。

他把他的助手,也是最亲密的爱人扔进了水箱里。

这才是这场表演最独特的地方。若是演出成功的话,在观众看来,这将不再是一出水下逃生,而会是一个真正的魔法骑士乞求诸神救出他的爱人,当扣人心弦的几十秒时间过去,当黑色的罩子从玻璃箱上掀开时,奇迹将会出现:大水箱里空无一物,而美丽的红衣女郎则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舞台的另一端……

可是。

可是……演出并没有成功……

宣可怡被一阵尖叫声惊醒。

她自己的尖叫。

身陷在软床和蚕丝被褥中间,可怡发现自己的棉布睡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房间里静谧凉爽。空调轻柔地送着凉风。面朝庭院的一扇窗户留着一条缝,使得深夜里清新的空气和花园中潺潺的水声为这个房间带来宁静安详的氛围。

然而可怡现在既不宁静,也不安详。她心跳过速,大脑混乱,浑身冒汗,并且泪流满面。

是噩梦。

只是又一次做了那个噩梦了而已。她告诉自己。

相同的梦境曾经困扰了她很多年。自从出事的那个混乱又悲惨的夜里,从面色惨白的哥哥口中得知母亲的噩耗后,她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做着同样的噩梦了。

梦里总是会出现同一抹红色。那是妈妈那天上台穿的红色晚装。

那件晚装是所有衣服里可怡最喜欢的一件。她曾无数次趁着老妈不在的时候偷偷穿上,然后在镜子前不停地旋转,欣赏着镜中那个瘦小狂野的身影事实上,就算是书呆子、小学究,也会有幻想自己变成白雪公主的瞬间。而那件礼服,对可怡来说,就如同神仙教母手中的魔杖那样,充满着点石成金的魔力。

然而毕竟是大人的衣服,穿在十多岁的小女孩身上,还是太大了。于是有一天,在镜子前转圈的时候,裙摆不小心被她扯开了一条裂缝。她再也不敢去动这条裙子了。而尹海薇也从没有提起过裙摆被撕坏的事,只是在慈善晚会的前一天,她微笑着给了可怡一个惊喜一条颜色、式样、质地都一模一样的红色吉普赛长裙,只是这一件小了一大圈,并且完全是按照某个十二岁小女生的身材度身定做的。

她得到了梦想中的礼服,可是,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她却永远地失去了妈妈。

葬礼后,可怡把裙子压在了箱子的最下面,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再看到这片红色。可是,它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在她的眼前它成为了她的噩梦。

这个梦通常是以华丽辉煌的场景开始的。

舞台上灯火通明,烟火和烟雾一次又一次地为台下的观众带来惊喜。可是,最令人眼花缭乱的,还是那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魔术师所制造出来的奇迹。终于,表演进行到了最后一幕。魔术师微笑着向大家示意,转身揭开了盖在超大水族箱上的黑布。

全场欢声雷动。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只有一个人在尖叫,不停地尖叫。

可怡一边尖叫一边惶恐地看着周围欢笑鼓掌的人们,难道……难道他们都没有看见吗?疯狂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在大水箱里的那个红色身影,早已一动不动了那里曾有一条最美丽的美人鱼,可是现在,这条美人鱼却已经……已经……

坐起身,可怡抱住一个枕头,摸索着找到床头灯的开关,让灯光和柔软织物的温暖围绕自己。

第二步是深呼吸。呼吸有助于缓和心跳,而平缓的血液流速也能帮助头脑冷静下来。她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究竟是什么触动了埋藏在她心底的黑暗情绪,以至于让那个多年不曾光顾的噩梦重又回到了她的脑海。

是因为凌恩宇今晚的坦白,还是因为他提出让她一起参与调查的要求?

抑或是因为……

敲门声响了起来。

这个在静夜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可怡一大跳,也打断了她脑海中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半夜十二点。可怡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哪个正常人会在这种时候突然造访郭宝儿的闺房?

敲门声再度响起,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压得低低的玩世不恭的嗓音。

“宝儿!是我……”

可怡叹了口气她没猜错,此刻站在门外的,果然不是个正常的家伙。

当“郭宝儿”那颗蓬乱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时,凌恩宇发现自己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她一脸严肃谨慎的表情,一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捏住早已扣到下巴的睡衣领口。

“有事吗?”她皱着眉头问道,声音有些嘶哑。

“我听到有人尖叫。”他有些好笑地说道,“这么高的分贝不是我们凌家的特色,所以我想过来看看。”

和白痴大少爷斗嘴是她此刻最不想做的。

“我做噩梦了。”她简单说明,“既然已经来看过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伸手抵住她正要关上的房门,眼中的笑意隐去。

“很可怕吗?”

她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

他把手伸到她的脸颊边,为她轻轻拂去一道泪痕。“那个噩梦,”他低声说道,“很可怕吗?”

走廊昏暗的灯光为凌恩宇高大的身影罩上一层暗金色的光圈。

可怡忽然发现自己被两种情绪撕扯着。她既想像凶悍的野猫一样在恩宇的脸上抓上一把;也想像流浪的小猫那样,当遇上关怀的掌心时,总忍不住轻轻厮磨,试图留住那份稍纵即逝的温暖。

她清清喉咙。

“我已经习惯了。”她再次关门,“晚安。”

“习惯?”他再次挡住了她,“你经常做同样的噩梦吗?”

“不能说经常,事实上这个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今晚……”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能和我说说吗?”

“说什么?”

“你的梦。”

她防备地扬起眉毛。“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关心别人了?”

“就当礼尚往来好了。既然我愿意让你分析我的心理,你也应该能对我聊聊你的噩梦吧。再说了,我可是一直都盼着……”他向她房内瞄了一眼,嘴角扬起一抹邪气的微笑,“你知道的,躺在床上和你聊天呢。”

破天荒的,郭宝儿没有说话。 自从他把妈妈的事告诉了她以后,整整一个晚上,她始终安静沉默。

如果早知道往事对那家伙有这种作用,宣澈有些嘲讽地想着,他应该在第一天就告诉她的。

另一个念头随之而来。或许……或许他真的应该更早一些和别人聊聊这桩在心头埋藏多年的悲剧。他从没有想到倾诉会带来这样的效果,就好像终于有人接过了肩膀上的重负那样,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轻松地长舒一口气。

除此以外,把往事聊开还有一个好处。

在自己那张狭小的行军床上翻过身来,宣澈把双手压在脑后,抬眼看向墙上那面小窗后的星空。

这也是这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把七年前的那场事故从头到尾地重新整理一遍。

在宣可怡长达十多分钟的滔滔不绝的说教后(这已经算是好的了,要知道,她本来是打算扇他一耳光的),凌恩宇终于有了一个稍微正经一点的提议他们可以去他常去的那家会所,“安静”地谈一谈。在那里,有一个专为他保留的私人包房。

当然。

不过同样当然的,她拒绝了。

就在这个家里,已经有最美而又最安静的地方了,他们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发呆亭。

这是可怡为花园里那座小凉亭取的名字。虽然从没有去过东南亚,但从那稻草铺就的房顶,硬木雕花的梁柱,藤编而成的凉席,以及席上那让人随地而靠、色彩艳丽的三角坐垫上,她也依然能够想象得出,这是一座完全拷贝自热带海洋国度的建筑。

在这儿的每一天,可怡都把最悠闲的时间奉献给这里。清晨,她会在亭子里看书;午后,她会在凉席上小憩;而在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傍晚时分,她则会斜靠着柱子,愣愣地看着天空发呆。

对她来说,最奢侈的事莫过于发呆。

自从母亲去世,她几乎就没有神游天外和胡思乱想的时间了。每天读书、打工、做家务,当终于能拖着疲乏的身子上床之后,随之而来的也并不全都是深层甜美的睡眠。在忙碌不堪的白天过后,她的夜晚还经常会被可怕的梦境环绕……

“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梦了吧?”

凌恩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默。

他懒懒地靠在三角坐垫上,伸长了双腿,再一次不可思议地从雪白的衬衫口袋中摸出喂鱼的面包。

难道这家伙的面包都是洗净去油之后再放进衣服口袋的?宣可怡愣愣地看着他把面包撕成小块后扔进池塘否则又该怎么解释他的衣服在塞满了油腻腻的食物之后还如此一尘不染呢?

“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他拍去了手上的面包屑,“要不是我功课太差,不然,我也很有可能去考心理系哦。我一直对别人的心理活动很感兴趣,你知道的,”他朝她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空中划过一道调皮的弧度,“尤其是女生的内心情感。”

虽然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了,她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伴随着这抹笑意的漾开,梦境的阴影也仿佛渐渐消散。就如同微风吹散浮云,月光穿过阴霾那样,心情也慢慢变得轻松起来。难怪“微笑疗法”会成为心理医生们的不二法门,原来还真的挺有用的呢。

“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没想到郭大小姐竟然也会做噩梦,”他嘲讽地摇了摇头,“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你对你‘锦衣玉吃’的生活还有哪里不满意。”

郭大小姐。

她倏然一惊她竟然差点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若不是他提到了这四个字,她或许会因为忍不住向他倾诉梦境而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