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每到六七月,就遍布着离别的气氛。
那个一下课就在黑板上划着火柴点烟的长头发老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不再出现在校园里。他曾说“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儿”,不知道他是主动离开,还是被开。总之,他离开了。看来,当一个人想离开的时候,就一定会离开,只是早晚的事儿。
从大一就盼着毕业离开这儿的人,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学校的各个角落都有穿着学士服在照相的学生,学校门口的小酒馆每到天黑就坐满了拉帮结伙去喝酒的学生,有人在抓紧最后几天谈恋爱,有人在利用最后几天分手。
有人目睹了冯艾艾在女生楼前和她的大一男朋友争吵,突然被他扇了一个耳光,冯艾艾转身就往宿舍楼里走,小男生又挡在路前,不知道在乞求着什么,冯艾艾硬往楼里走,小男生挡不住了,就跪在冯艾艾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冯艾艾也俯下身,像母亲抱着孱弱的孩子,跟着哭。
又羡慕又嫉妒冯艾艾的女生背地里诋毁她,说冯艾艾是破鞋,就知道乱搞。冯艾艾对此的回应是:“你又不是我妈,我又没搞你爸,你管我和谁搞呢!”
又过了些日子,冯艾艾和小男生彻底分手了。了解冯艾艾的人说,别看她男朋友换得勤,为了自己保鲜而频繁恋爱,但每次都很舍己。她带着大爱参与到生活中,为爱而活,却终不得意,无法获得稳定的爱,这也许要贯穿到她的一生中。
魏巍成了小款,来找邹飞喝酒,说自己把人扎了。
魏巍被关在拘留所的时候,和里面的警察盘道,其中一个警察是他小学同学的哥哥。后来魏巍被学校开除,该警察听说了,给魏巍打来电话,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做医疗设备的销售。魏巍去上班了,没打算长做,只想变个环境换换心情。没想到干上以后,竟让他欲罢不能,卖出一台设备能挣不少钱,干了一个月,他就成了想去哪儿都可以打车的人了。
因为经常随身携带数万数十万的货款,魏巍配了一把瑞士军刀防身。昨天坐火车出差回北京,对面坐了两个乡下小混混,脱了鞋把脚放在桌子上,白里透黄的袜底冲着魏巍和坐在他身旁的老太太,熏得老太太直晕,血压都高了。老太太说了好几次,让小混混把鞋穿上,他们就是不听。魏巍也被熏得受不了了,说:“把脚拿下去!”
“不拿!怎么着吧!”小混混仗着自己是两个人臭牛叉。
这时火车到了一站,停下了,魏巍悄悄从兜里打开军刀,又说了一次:“把脚拿下去!”
“管得着吗你!”两个小混混喝着啤酒。
魏巍没再说什么,看着他俩干杯,当他俩把酒杯送到嘴边正准备仰头喝下的时候,魏巍突然掏出已打开的军刀,扎在坐外侧的小混混的脚面上,和桌板钉在了一起。
“你丫就一直把脚放这儿吧!”魏巍留下一句话后,跑下火车。逃出火车站,魏巍倒了几趟汽车,终于回到北京。那时候买火车票还不是实名制,使得魏巍没有因为见义勇为而再次受到严惩。
在学校门口的大排档,魏巍一手端着扎啤,一手夹根儿烟,跟邹飞讲述着自己的计划:“别看我现在是个卖东西的,我的理想还是当一个作家,等我把钱挣得够什么都不干也能生活几年的时候,就开始写——我不能一边写着准备传世的东西,还一边想着怎么解决吃饭的事儿。”
“朵朵怎么样了?”邹飞问。
“还那样,就知道练摊,最近又琢磨着开个网店。”魏巍喝了一口扎啤说,“如果我当上了作家,或者她当上老板,只要一个实现了,我俩就结婚。”
“这两件事儿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高兴,只能把自己作为礼物奖励给对方。”
离校前的晚上,散伙饭开始了。酒过N巡,开始交流大学四年里自己最怀念的场景。
尚清华说他最怀念的是334教室靠窗口那排从前往后数第三张桌椅,高度、角度适中,坐上去很舒服,他在上面背过两千多个单词,做过几百道题,画了几十张图,好在未来三年研究生的生活还有它们相伴。
范文强说他最怀念的是每次包夜后走出网吧,迎着第一缕阳光,在早点摊儿前坐下,等着第一屉包子蒸出来,热气腾腾,再来一碗豆腐脑,让老板给卤里多放点儿蒜,吃完回宿舍睡一天觉。有时候他觉得就是为了这顿早点他才在网吧熬一宿的。
老谢最怀念的是坐在宿舍的窗前,揉着核桃,等着电火锅开锅,这个火锅对他的病在食疗上发挥着巨大作用。
有人怀念宿舍电脑硬盘里的片子,可惜太多太大,拷不走了;有人怀念教英语的女老师;有人怀念澡堂门口收澡票的外地姑娘;有人怀念宿舍那张已被睡出符合自己体型曲线的木板床;有人什么都不怀念,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呢,大学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说到这里,开始有人哭了,并以点带面,影响到所有人。啤酒转化成尿水和泪水,肆意横飞。四年里积累的情绪集体爆发了。
还没哭够,众人也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稀里糊涂地就喝多了,散伙饭稀里糊涂地就吃完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宿舍。
第二天天一亮,不等酒醒,就有人去赶火车了。
老谢看着大家收拾行李,把每个人送走,和每个人拥抱,并等着下一批同学的到来。
有人问老谢:“你估计再有几年你就能毕业了?”
老谢说:“我不估计,我有医院证明,上多少年都行,我是病人,上学是我的副业,养病才是我的主业。”
离去的人在老谢的电火锅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祝愿他早日康复。
另一段生活还没有开始,前一段生活已经结束。邹飞也得走了,开始收拾东西。大一时候找不着的磁带和书都从床底下出现了,还有一块鸡骨头,已经干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掉的时候是否还有肉。同时从床底下扫出来的还有几缕尚清华的白头发,这是他功夫不负有心人的见证。
邹飞收拾出来的东西堆了好几个纸箱子,入学的时候就一个包,不知道多出来的这几箱东西都是什么时候添的,看来自己确实在这里生活了许久,这些东西就是生活的印记。而当它们被打包在纸箱里堆在眼前的时候,也让邹飞确确实实意识到:大学的生活真的结束了!
老谢看着邹飞床板上堆满的大箱小箱说:“其实我不着急毕业,也是因为懒得收拾东西。”
收拾妥当,邹飞还有最后一件事儿没干,在床板上刻下几行字:
四年,喝了多少瓶啤酒?记不住了;背了多少个单词?记不住了;多少个老师教过你?记不住了;看了多少部毛片儿?记不住了;但里面的人物还牢记着,以后把那些用不着的知识忘了吧,把谁还欠你钱忘了吧,别忘了带走自己的东西,别忘了留在这里的青春,别忘了退掉宿舍的钥匙,领回押金,然后由老谢送出宿舍。
佟玥去英国的前一天,跟妈妈说出去见几个同学,晚点儿回来,其实是去找邹飞了。邹飞在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这次没有跟罗西合开,再有二十四个小时佟玥就要远赴大洋彼岸了,属于他们的时间屈指可数。
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感受着对方。随着飞机起飞时间的临近,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心里却越加复杂,知道说什么都晚了,结果已无法改变,只有眼前他们还在一起,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把握的。
两人又抱在了一起,汗水浸湿着他们的身体,他们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和心跳,努力记住对方的味道,并把自己的烙印留在对方身上。
然后两人又头挨着头,看着天花板,默不做声,房间安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感情就像免疫力,有的时候不觉得它重要,一旦没有了,立马就开始难受了。现在邹飞觉得到自己就像免疫系统即将瘫痪一样,随之而来的将是佟玥离开后的不适。此时佟玥的脑袋正躺在他的臂弯里,他能感受到佟玥脖颈的潮湿,汗水未退,他不知道日后臂弯里空空如也的日子是否好过。
“喝水吗?”邹飞问道。
“嗯!”
邹飞从床上起来,打开冰箱里的一听可乐递给佟玥。
佟玥喝了一口,把可乐递给邹飞,终于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喜欢上别人吗?”
“你会吗?”邹飞接过可乐,这也是他关心的问题。
在摊开这个问题前,他们各自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而当他们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发现: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多容易的一件事儿。
于是,这个困扰着他们的问题不攻自破,他们能对即将分开的生活少一份忧虑了。
上学的时候有老师出的问题,需要工作的时候有单位出的问题,工作解决了又出现两人即将分开的新问题,生活就是不断面临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迎接新问题的过程。
人的一生,就是在做题。会得题比较多的人,生活得能顺畅点儿,而邹飞发现自己无论上学时做题,还是生活中做题,都是会得少的人,不禁抱怨起生活的不公平:为什么要出AB卷,我拿到的是难的那份?
这一天,两人没出房间,饿了就吃带来的食物,一直待到佟玥必须得回家了,才退了房,邹飞送佟玥回家。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着宽阔的马路和林立的高楼,邹飞感慨着,北京这么大,竟然安放不下他们俩,或者说他俩的青春是北京承载不动的。
邹飞清楚地知道,北京无法满足他的成长需要,即使没有深圳的这家报纸,他也不一定能留在北京,只能说这个结果,是早已注定了的。
邹飞和佟玥妈妈一起去送佟玥。分别的话已经在今天之前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送行反而显得不像送行,更像是一起出游,来机场的路上笑语欢声,邹飞和佟玥都故意营造着快乐的气氛。
换完登机牌,妈妈说要找个喝东西的地方再待会儿,佟玥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怕坐下后就不想走了,执意让妈妈和邹飞回去,她一个人去安检。
妈妈和邹飞还是把佟玥送到了安检口,佟玥最后亲了亲妈妈的脸,然后当着妈妈的面,和邹飞接完吻,说了句“我走了”,便走向安检。
过了安检,佟玥又回头看了看妈妈和邹飞,冲他们笑笑,然后往登机口走。当她即将拐弯的时候,再次回过头,这次没有笑,冲着妈妈和邹飞摆了摆手,便消失在大厅的拐弯处。
这一瞬间,看着佟玥消失,邹飞头脑突然一片空白了,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随后他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觉得自由了。
邹飞很惊讶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感觉,对自己很陌生。
出了机场,佟玥妈妈问邹飞:“什么时候去报社报到?”
邹飞说:“应该今天报到,我想还是先送佟玥,明天一早我就动身。”
“到那边自己留神!”
“您在这边也注意身体!”
这是邹飞和佟玥妈妈最后的对话。
两个月后,佟玥开学了,邹飞的实习期结束了。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包括两人分手了。
到了英国,学校替佟玥和同赴英国的同学找了房子,房东是个英国老太太,一个人住着七八间屋子,腾出五间租给他们一人一间。刚到英国,佟玥给妈妈和邹飞打电话报了平安,随后就陷入繁忙中,购置日常必需品、报装网络、淘二手电脑、熟悉校园、适应环境,总之,约好了和邹飞联系的时候总因为各种事情抽不出身,等终于安定下来了,已经是半个月后了。佟玥坐在自己房间的电脑前,和邹飞聊着天。
伦敦的中午是北京和深圳的晚上,伦敦的晚上是北京和深圳的早晨。这天早上,邹飞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终于和佟玥接上头了。两人互通了各自的生活起居,来不及聊更多关于工作和学习的话题,邹飞就下了,他得赶在九点前去报社打卡,即使有外景任务,他们实习摄影也要打了卡才能离开报社。两人约好邹飞下班后再上网联系,邹飞走后,佟玥也关了电脑上床准备睡觉,却睡不着,琢磨毫无疑问已经出现在两人中间的问题。
以前邹飞干什么都是在她的注视下,即使他因个人情绪而惆怅的时候,佟玥也能在他身旁陪着,知道他在想自己的事情。但是现在邹飞工作的时候什么状态,下班后什么样儿,是否还会因自我的情绪而闷闷不乐,她一无所知,同样她的状况邹飞也一样一无所知。佟玥对这种情况感到恐慌。
晚上,邹飞推掉和同事的饭局,赶回去上网,结果却发现佟玥的留言,说导师临时有事儿把她们叫去见面,不知道几点才能回。邹飞一直等到困了,也没见佟玥上线,于是留言自己先睡了。
之后这样的情况屡屡出现,要么两个人都忙,要么两个人闲下来的时间对不上。再次上网聊天,已经是佟玥到英国的第二十九天了。这次两人都没事儿,聊了很多,有好几次邹飞给佟玥发过去的词句是广东话,佟玥看不懂,要问什么意思。两人分开整整一个月了,邹飞说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要用广东俚语了。这时候,佟玥对邹飞有了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