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招聘单位不想要你,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拒绝你,无论这些理由多么滑稽可笑,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但是,只要把你拒绝了,他们宁愿这么编下去。
就像一本书的最后几页总会看得很快,长跑比赛的最后一百米总会跑得很快,大学的最后一年也过得很快。
课都没了,作业也没了,时间终于属于自己了,就像钱一样,管别人借着花很费劲,花自己的钱就很容易,所以,当2001年的冬天到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怎么着就给用掉了。
对于不想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毕业证而前三年又没用功的学生而言,到了大四,比同届的学生多了一件事儿:补考。当别人开始给自己设计简历和未来的时候,邹飞等人还在复习着几年前的课程。
时隔多年,邹飞再看当年的课本,竟然能看进去了,脑子不再是被动填鸭,可以主动接受了。当年陷入对它们的厌恶中,拒之千里,看了也进不了脑子,现在发现这些课其实并不难,要是当初就有这心态,说不定奖学金就没尚清华的份儿了。
考试那天,邹飞和大一的学生坐在同一个考场上,大一学生问他是大几的,得知是大四的后,心生崇拜,同时也给自己宽了心,放松了要求,有大四的师兄做着榜样,快毕业了还在考着大一的课程,这次自己即使不过也无所谓了,而邹飞当年同样也从上几届的师兄那里获得过安慰。人类在好坏两个极端上,都能做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尚清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过去的三年半里,他没有一天不是在学习,最终以全班第一的成绩,保研成功,实至名归。
尚清华笑了,这是邹飞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尚清华笑着请大家去吃火锅,笑着把羊肉夹进自己的碗里,笑着吃了下去,忘了自己吃羊肉过敏,第二天起了一脸包,一大早,他带着一脸包先去了校医院,开了点儿便宜的药——又是黄连素和VC银翘片——然后又去教室看书了。
冯艾艾和第二个愤青男朋友分手了,她受不了身边总有一个人对什么都说三道四,知道他没有恶意,但总在那儿以总设计师的姿态给社会和全人类看病,也够烦人的,相声听多了还有困的时候呢。
于是两人和平分手,愤青的临别赠言是:“世界如此混乱,你我各自保重,路上小心!”冯艾艾的回复是:“一桌子菜,有好吃的也有难吃的,别总难为自己,光拣难吃的夹。”
随后冯艾艾又找了一个大一的男生。关于冯艾艾的流言开始随着她在大学里的第三段恋情而传播开了,冯艾艾知道别人怎么看她,她不管那些,她的态度是:“我需要爱,要不然我感觉自己会烂掉,恋爱才能保鲜。”
在别人的非议和白眼中,冯艾艾拉着大一男生的手向学校门口的宾馆走去。
到了找工作的时候了。本来最不着急的陈志国,成了最着急的人。此前的一千多天里,他天天为团委和系里的老师鞍前马后,以为博得了好感和信任,毕业后可以留校了,没想到计划落空。老师们只有在需要人劳动的时候才想起他,分享劳动成果的时候就把他忘了,留校名额给了关系更硬的同学。于是陈志国在发出“不要相信领导”的感叹后,踏上了找工作的道路。
他做了一份让谁看了都会认为大学的这几年他天天都在忙乎的简历,各种活动和各种职务罗列了两张A4纸,踌躇满志地拿着去了招聘会。
有的招聘单位看完说:“你天天参加社会活动,还有时间学习吗?我们是科研单位,要找成绩好的学生。”
有的单位看完说:“我们找的是干活的,不是来指挥的,你的简历里干过这么多事儿,还都是领导人,我们哪敢麻烦你干活啊!”
还有的单位看完说:“能看出你的社交能力很强,社会经验也丰富,但我们就想找像白纸一样的人,好培养。”
于是陈志国又做了几份不同风格的简历,虽然上面写的那个人都是他,看完却让人觉得是好几个人。有的把自己描绘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习标兵,有的描绘成热情洋溢的积极分子,还有的描绘成伤感的文学青年。这些简历被陈志国装在不同颜色的文件夹里,带到招聘会上,看人下菜碟儿。
结果还挺管用,陈志国收到多家单位的邀请,根据自己的本性和发展空间权衡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区政府底下的一个事业单位,签了五年的工作合同,成为班上第一个找到工作的人。
而大多数诚实守信的同学,找工作时面临的却是被拒绝。只要招聘单位不想要你,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拒绝你,无论这些理由多么滑稽可笑,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但是,只要把你拒绝了,他们宁愿这么编下去。
上大学已经不等于将来能有一份好工作了。
上大学、毕业、找工作,这似乎是一条经过前人实践的模式化的路,基本万无一失。可是邹飞要的不是万无一失,而是一种合乎本性的方式,这在模式化的生活里找不到。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
邹飞仍在追求那种缥缈的东西,虽然他无法描绘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对这个东西已经有所熟悉,一旦出现,便能辨别,并清楚知道什么是自己不要的。
他认为有意义的生活并不在于每天是否比前一天生活得更舒适、安逸,更有安全感,而在于是否能发现新鲜的、未知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本来就存在的,之前由于自己认知有限而未被掌握,现在发现了它们。
这种发现表明了自己的成长,更加看清了自己和世界。每天都在成长,这才应该是生活的意义所在。这种成长,在别人过的那种生活里无法获得,只有按自己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分辨出的感觉去生活,才能真正成长。
邹飞开始试着自己冲印照片了,用的是一台俄国二手放大机,是他六百块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又买来显影液、定影液、温度计、秒表、相纸等物,暗房设在自己家里,这样自己想照点儿什么的时候就不必为了怕被冲洗的人看到而不敢照了。
最先照的,是宿舍六个人的屁股。洗出来后,把六张屁股和六张脸的照片放在一起,让人做连线题,看哪个屁股对应哪张脸。不仅外人会张冠李戴,连当事人也会驴唇对了马嘴。这个实验让所有参与者不禁感叹:“看来只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儿距离真的了解自己还差得远!”
大四下半学期一开学,佟玥和她的同学们就被系里安排去了外地实习,给邹飞寄来照片,她带着安全帽,英姿飒爽地站在工地上,背景是正在挖的大坑、吊车、在建的毛坯楼等。
照片上,能看出佟玥正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邹飞知道,佟玥也具备把她专业里的事情做好的能力,而他却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允许自己一事无成,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事业也没意见,但当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的时候,他就无法接受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他得给自己找准位置。可是自打大一的时候决定开始补偿高中所缺的睡眠后,三年半的时间邹飞已经让睡懒觉成为习惯,为了这个,他又不想上班。邹飞在矛盾中挣扎着。
邹飞接到的第一个跟摄影有关的活儿是给一个报摊儿刊物拍一组夏日泳装色彩搭配的照片,是一起在外面拍照片的朋友介绍的,他有更大的活儿要去干,就把这活儿转给邹飞了,这类刊物对画面要求不高,不求光线造型和色彩如何艺术,能看出什么是什么就行了。
摄影棚里已经布置好海边的背景布,上面印着沙滩、椰子树、渔船、海鸥等,旁边接了一台电扇,需要的时候就开开,模拟海风,让模特的长发飞舞起来。
模特都是一些民办艺校的女生或小北漂,接这种活儿不求出名,就为了挣点儿生活费。
最后一个模特的照片拍完,邹飞收拾着相机,那个模特穿着比基尼抽着烟,坐在塑料泡沫涂了颜色做成的假岩石上看着他。
邹飞看了模特一眼:“穿上吧,怪冷的。”
“知道冷就别让我冻着啦!”模特掐灭烟。
“什么意思?”邹飞装好相机。
“他们都说要照片就得上床。”模特等着邹飞采取行动。
“他们是谁?”邹飞坐着没动。
“以前给我拍照片的那些人。”模特自己脱掉了上身的装束。
邹飞使劲看了看,他第一次近距离看佟玥以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外发现,说:“我照的照片很廉价。”
“那我也要。”模特说。
“那不显得你也很廉价了吗?”邹飞说。
“什么廉价不廉价的,有了照片我以后就好接活儿了,抓紧时间吧,我一会儿还得赶车回学校呢!”模特说。
邹飞取出胶卷,给了她:“你自己去洗吧,找一个好点儿的影印店,能把你洗得漂亮点儿。”然后离开了摄影棚。
这活儿让邹飞挣了五百块钱。拿到这五百块钱的时候,邹飞有了一个想法儿:既然自己喜欢照相,又能挣到钱,那就找一份照相的工作吧。
于是他开始参加招聘会,给各类报纸、杂志投简历,应聘摄影记者。收到简历的人看到邹飞所学的专业后,往往就没有和他聊下去的热情了,他们更愿意找专业对口的毕业生。
屡屡被拒绝反而激发了邹飞的斗志,只要哪儿有招聘会,他就会去,不畏路途遥远,并做好依然不会被录用的准备。就像很多到了澳门就要去趟赌场的人,明知道自己输钱的概率远高于赢钱的概率,但还是要去。人类具备这种乐于自我折磨的难能可贵的受虐精神。
佟玥实习回来了。火车快到北京的时候,她给邹飞发短信,问“你来接我吗?”
当时邹飞在暗房里刚把洗照片的摊子铺开,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封死窗户,烧完水,泡上了显影和定影液,于是就给佟玥回短信:“我正在洗照片,能不去吗?”
佟玥知道邹飞是一个自我的人,当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儿时,不会被外界哪怕多大的事情吸引,这也是她喜欢邹飞的一点,于是佟玥很理解地自己出了站。
佟玥回到北京后,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毕业后去一家设计院画图,薪水不菲,每季度有奖金,还有年终奖,乱七八糟加一起够得上小白领的收入了。这无形中给了邹飞莫大的压力,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招聘会上,每次也都能送出几份简历,但是仍无一家给他打电话约他进一步谈谈。
邹飞算了一笔账,如果招聘单位都以专业对口为第一用人标准,那么只有等所有跟摄影有关专业的应届生和往届生都找完工作,就业机会才能轮到自己,也许还没等轮到自己,下一届学生又涌出学校了,逼得他萌生了要不然再考一次大学以便四年后可以用对口的专业去找工作的想法,如果干等着就业机会,说不定四年后也轮不到自己。可是他现在的年龄和心情决定了他没必要再浪费四年去学个本科,但毕业了光在家待着也是浪费时间。此时天气越来越热,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邹飞能做的就是光着膀子,躺在撤掉褥子只铺了一层床单的木板床上,被凹凸不平的木板硌着骨头,让身体接受着刺激,感受着自己的存在,权衡两种浪费时间的方法哪种更靠谱点儿。后来发现,做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在浪费时间,这么想不但没有结果,还把眼前的时间都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