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中海的海滩上,阳光真厉害,人都给晒成红褐色了。有一位北方来的学生为可以到处跑跑逛逛。可是不久他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不得不呆在屋子里。紧紧地关闭着门和窗,就好像屋里全睡着了或家里没人。阳光好像从早到晚都不动地停在那里一样,真叫人受不了,太阳烤得他无精打采。只有晚上,太阳落山后,他和他的身影才有了生气。
点燃蜡烛后,身影马上便伸到墙上,甚至伸到天花板上。这个学生走到阳台上,星星都显现在美丽晴朗的天空中,街上所有的阳台上都有人走动。现在的气氛活跃极了,鞋匠、裁缝,所有的人,都到街上来了,搬来了桌子椅子,点燃了上千支蜡烛。车子驶过,驴子走着,有人为死者送葬。孩子们点燃焰火,教堂的钟都鸣响起来,街上真是活跃极了。
只有那位外来学生居住的屋子对面的那间,是静悄悄的。不过里面有人住着,那边阳台的门也朝外开着,里面是漆黑的,从最里面深处传来了音乐,那位觉得这音乐好得无与伦比。房主说,他不知道对面屋子是谁租下的,至于音乐,他以为那就像“有人坐在那里练习一首他怎么也弹不好的曲子”。
有一天夜晚,那位学生醒来,窗帘在风中飘动。他发现对面阳台上花儿开得正艳,在花中间站着一位身材修长、漂亮的少女。他的眼睛睁得特别大,他一下子便跳到了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帘后面,可是少女不见了,门半开着,从里面深处传来了柔和、甜蜜的音乐。真像是一种魔法,到底是谁住在里边?
一天晚上,那位学生坐在自己的阳台上,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他的身影落到了对面人家的墙上,恰好落在对面阳台上的花中间,学生动一动,他的身影也动一动,“我的身影是那边唯一会活动的东西!”那位学生说,“瞧它在花中间呆着多么自在,阳台门半开着,身影可以走进里面去礁一瞧,然后出来告诉我它都瞧见了些什么。进去吧!”他朝身影点了点头,身影也点了点头。那位学生站起身来,他的身影也站了起来;那位学生转过身子,身影也转过身子。当那位学生走进自己的屋子,身影从对面那半开着的门走进里面去了。
第二天,那位学生走出去喝咖啡,读报纸。在他走到阳光里时他说:“我的身影没了!这么说它昨夜真的走进去没有回来,真讨厌!”
他恼火不是因为身影没有了,而是在北方人人都知道关于一个没有身影的人的故事。要是他现在讲自己的故事,别人就会说他是在抄袭。晚上,他又走上阳台,把蜡烛点燃挂在身后。因为身影总是要找自己主人的,可他却诱它不出来。这真是叫人恼火。在南方,什么东西都生长得很快。过了八天,当他走到阳光中时,从他的腿部又长出了一个新的身影。经过三个礼拜,他就有了一个颇有点样子的身影了。这身影在他回北方时,在旅途中越长越大,只要一半也就够用了。
回家后他动手写书,记下了这个真实的故事。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他也成了哲学家。
一天,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他说,但是无人进来。于是他把门打开,他前面站着一个很瘦的人,穿着十分考究,他觉得奇怪得很。
“请问尊姓大名?”哲学家问。
“果然,”那位穿着考究的人说,“您不认得我了!我已经长了肉,穿上了衣服。您连自己的老身影都认不出吗?自从上次离开您,我一直过得很不错,我完全能买回我的自由。”他摇晃了一下他表链上的一串价值昂贵的玺坠,每个指头上都戴着钻戒!
“我是在做梦吧?”哲学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的确不同寻常!”身影说,“您也不是寻常人。而我一直都随着您的脚步走。当您发现我可以自己闯荡时,我便走上自己的路。我想在您辞世之前见您一面。我也很想再看看这个国家。我知道您又有了新身影,要我付给它或您点什么吗?请告诉我。”
“真是你吗?”哲学家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人的影子会变成一个人再回来!”
“请告诉我,我要付点什么!”身影说,“我讨厌欠债!”
“你不可以这样说!”哲学家说,“你是自由的,我为你的幸福感到高兴!坐下,讲讲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在南方我们对面那家人那里,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行,”身影说,坐了下去。“但是您要答应我,您不要对任何人讲我是您的身影!我在考虑订婚了,我满可以养活好几家子人!”
“请放心吧!”哲学家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到底是谁,大丈夫说话算话!”
“身影也说话算话!”身影说。
真是奇怪,身影简直就是一个真人。他穿着讲究,它的靴子是漆皮的,帽子是压下去成一个平块的,还有那玺坠,那金项链和钻石戒指。“现在开始讲吧。”身影说。他用穿着漆皮靴子的腿踩在哲学家的新身影的胳膊上,这也许是出于显示自己的傲气,或者是想紧紧地压住它。“您知道那是谁吗?那是一位诗神!我在那边呆了三个星期,我看尽了一切,我知道了一切!”
“诗神!”哲学家大喊,“是的,她常常隐居在大城市里!我曾见过她一眼,她站在阳台上,就像北极光一样闪闪发光。讲下去!”
“我到了前厅,”身影说,“里面漆黑一片。不过里面有一长排厅室,是有光亮的,我很谨慎,我应该这样做!”
“你看见什么了呢?”哲学家问。
“我会给您讲的,不过我很愿意,您和我讲话时称我为您!”
“对不起!”哲学家说,“我一定记住!请告诉我您看到的一切!最里面的厅是什么样的?它像树林吗?像教堂吗?或者像一个人站在高山之上看见的晴空那样?”
“那儿全都有!”身影说道,“我留在最前面的那间屋子里,呆在一片漆黑之中,不过我看到了一切,也懂得了一切!”
“可是您到底看到了什么?”哲学家问。
“在那里,我认识到了自己内在的性质,我与生俱来的诗人血统。我和您生活在一起时, 我没有想过这些。我在太阳升起和落下时,变得那么大;在月光下我却比您自己还要瘦。在前厅里我领悟了我的本性!我成了人!那时您已经离开南方了。作为人我想要靴子、衣服和人所需要的其它东西。我跑到烤面包妇人的衣裙下面藏了起来,而她却没有发觉。到了夜晚我才出来,在月光下游荡。我爬上了墙,从高窗子里往厅里望,朝屋顶上望,我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世界实在可怕。要不是做个人有点了不起的话,我真不愿意做什么人!”身影说,“从男人、女人、父母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那里我看到,人不该知道但又想知道的东西——邻居的坏事。要是我写在报纸上,那磊家都会读到,但是我直接写给当事人自己。我每到一地都会引起一阵恐慌,人们非常害怕我,但又都喜欢我。大学让我当上教授,裁缝给我新衣服,妇女们说我很漂亮!于是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我要告辞了,我住在向阳的街道那边,落雨天我总在家!”
“真是不可思议!”身影走后,哲学家说。
过了几年,身影又来了。它问:“过得怎么样?”
“哦!”哲学家回答说,“我写真实美好的故事,可是却没人感兴趣。我很失望!”
“我则不然,”身影说,“我长胖了。您不明白这个世界。您得出去旅行。夏天我要出去旅行一次,您愿一起去吗?你做我的身影,我来负担您旅游的费用!”
“真过份!”哲学家说。
“这就看你怎么看了!”身影说,“到外面去走走有好处!做我的身影,您在旅途中就可以免费得到一切!”
“真是荒谬!”哲学家说。
“可世界就是这样,今后也将这样!”说完身影就离去了。
哲学家的日子很不好,他所说的真善美对大多数人来说就像玫瑰花之于奶牛!他生病了。人们都说:“您看去真像您从前的身影。”听到这句话,哲学家不禁哆嗦起来。
“您得去疗养了!”来看望他的身影说,“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我支付旅行的费用。我要到一个浴疗场去,我的胡须太短了,这是一种病。明智一点,接受我的奉献吧!我们是以同样的身份出去旅行的。”
于是他们出门旅行去了。现在身影成了主人,主人成了身影。他们时而肩并肩,时而一前一后。身影时时注意保持主子的地位。哲学家则温文尔雅,又极友善。
有一天,他对身影说:“我们结拜为弟兄,相互用你称呼,这样更亲热一些!”
“说得好,”身影说,“您是一位有学问的人,知道本性是多么地稀奇。有人碰着灰色纸就受不了,有人一看到有人用钉子在玻璃窗上划过就浑身难受。现在我也有这样一类的感觉。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不是高傲。我不能让您以你称呼我,不过我倒很愿意用你称呼您。”
身影对哲学家称呼起你来。
“太离谱了,”哲学家心想,“一点也不客气。”不过现在他只能忍了。
他们到了一个疗养胜地。那里的外国人中有一位漂亮的公主,她患有这样一种病,她把什么事都看得过于透了,这让人痛苦。她立刻就注意到这位新来者跟别的人完全不一样。
“人们说他是想让自己长胡子的,其实他是没有身影。”她好奇地和这位异邦人交谈起来。不需要客套,她对他说:“您的病在于您没有身影。”
“殿下康复得不错,”身影说,“我听说您的病在于您的目光过于犀利。但现在您已经痊愈了,我恰好有一个非凡的身影。看到那个总是和我走在一起的人了吗?我让身影穿着起来成一个人,甚至还给了他一个身影。那是很费钱的,不过我喜欢。”
“什么!”公主想,“我真的好了吗?不过我不离开这里,我很喜欢那个外国人。但愿他的胡子长不起来,否则他就要走了!”
晚上,公主和身影在一起跳舞。她很轻盈,可是他的舞步更轻,他去过她的国家,不过那时她不在,所以对公主的问题他全都能回答而且还能作出某些暗示。公主对他所知道的事有了一种敬意,流露出了自己的爱慕之意,身影自然清楚。后来他们又跳了一次舞,她差一点儿就把自己的意思倾吐出来。不过她是很谨慎的。
“他是个聪明的人,跳得好,不知道他的知识是否扎实,应该考查考查他!”她想,于是她就巧妙地向他提出一些最最困难的问题。身影作了个怪像。
公主说:“您回答不上了!”
“这都是小孩子的知识,”身影说,“连我的身影都可以回答得出来。”
“您的身影?”公主说,“不可思议。”
“我不敢肯定他能,”身影说,“但我相信他能。还请殿下注意,他自认为是人而极高傲。您务必像对待人那样对待他。”
“好的。”公主说。于是她走到哲学家跟前,和他谈起太阳和月亮,谈起人的外表和内心,他回答得很明智很好。
“身影都这么聪明,那本人呢?”她想,“我要选他做我的夫君。”
他们——公主和身影,都同意了。他们决定在她回国之前,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连我的身影也不可以告诉!”身影说。
于是他们来到公主的国家。
“听着,朋友!”身影对哲学家说,“我已经有了最大幸福和权势,也愿意让你永远和我一起住在宫里,和我一起乘坐马车,每年得薪俸十万金币。但你得让所有人都叫你身影。我和公主今晚就要举行婚礼了。”
“胡闹!”哲学家说,“我要把真相讲出来!我是人,你是身影,只不过披上了一件人衣罢了!”
“没有人会相信的。”身影说。
“我直接去找公主。”哲学家说。
“我先去,”身影说,“你要被抓起来!”他被抓起来了,因为卫士知道身影是公主要嫁的人。 “你怎么在哆嗦?”身影来到公主那里时公主问他,“出什么事了吗?今晚我们举行婚礼,你可不能病倒。”
“我碰到了最可怕的事!”身影说,“我的身影疯了。他硬说他是人,而我则是他的身影。”
“好可怕!”公主说,“把他关起来吧?”
“我担心他永远不会好了。”
“可怜的身影!”公主说,“他真是不幸。我觉得有必要把他悄悄地处理掉!”
“这真够残酷的!”身影说,“他可是一个忠诚的仆人。”
“您太高尚了。”公主说。
晚上,全城灯火通晚,礼炮齐鸣,士兵们举枪致敬。举行婚礼了!公主和身影走上阳台让人瞻仰,接受大家的欢呼。
这一切,哲学家都没有听到,因为他已经被他们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