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天才的激情与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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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曙光的升起(2)

十三

关于剧场伦理——谁若以为莎士比亚戏剧有道德作用,看了《马克白》就会不可抵抗地放弃野心的恶,他就错了。倘若他还相信莎士比亚本人与他有此同感,他就更错了。真正受强烈野心支配的人,会兴高采烈地观看他的这一肖像,而当主角毁于自己的激情时,不啻是在这盆兴高采烈的热汤里加上了最刺激的佐料。诗人自己感觉不到吗?从犯滔天大罪的那一刻起,他的这位野心家何等帝王气派地走上了他的舞台,绝非一副流氓相!从这时起,他才“魔鬼似地”行动,并吸引相似的天性仿效他——在这里,“魔鬼似的”是指违背利益和生命,顺从思想和冲动。你们是否以为《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使两位主人公毁于通奸是提供了一个反对通奸的教训?这可是把诗人颠倒了,诗人,尤其像莎士比亚这样的诗人,珍爱自己的激情,同样也珍爱自己准备赴死的心境——他们的心灵依附于生命,并不比一滴水依附于玻璃杯更执著。他们不把罪恶及其不幸的结局放在心上,莎士比亚是这样,索福克勒斯也是这样,后者在这些剧中本来可以很容易把罪恶当作全部的杠杆,但他毫不含糊地避免了。悲剧诗人同样不愿意用他的生命形象来反对生命!他宁肯喊道:“这是最大的魅力,这令人兴奋的、变幻的、危险的、阴郁的、常常也有阳光普照的人生!生活是一场冒险,无论采取这种或那种立场,它始终会保持这种性质!”他的呼喊发自一个动荡不安、力量充沛的时代;发自一个因洋溢着热血和精力而如痴如醉的时代;发自一个比现代恶劣的时代、所以我们必须把一部莎士比亚戏剧的意图弄得合宜而公正,即必须将它误解。

十四

黑夜与音乐——耳朵,这恐惧的器官,只有在黑夜中,在森林和岩洞的幽暗中,才能充分发达,就像恐怖时代,即人类最漫长的时代的生活方式业已发达的那样,在光明中耳朵是不太必要的。由此而有音乐作为一种黑夜和幽暗艺术的性质。

十五

预先领略的人——具有诗人气质的人,其特长和危险都是他们那淋漓尽致的想像力。对于将要或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们都预先领略、预先品尝、预先经受了,以致最后事情真的发生和实现时,他们已经疲倦了。颇知个中滋味的拜伦在日记里写道:“如果我有一个儿子,他应当成为完全散文的人物——律师或海盗。”

十六

活生生的矛盾——所谓天才身上有一种生理的矛盾,他时而有许多野蛮的、紊乱的、无意识的冲动,时而又有许多最高和目的性行为的冲动。如果他有一面镜子,镜中便会显示出两种冲动相互并存,相互交织,但也常常相互冲突。这么看来,他时常是很不幸的,即使在他最惬意的时候,即在创作时,同样是如此。因为他忘了正是这时,他在以最高和目的性行为做着某种幻想的、非理性的事(这就是一切艺术)——而且不得不做着。

十七

我们在什么情境中成为艺术家——有谁把某个人当作自己的偶像,试图在自己面前为自己辩护,他就把那人理想化;他在这一点上成了艺术家,以求心安理得。如果他在受苦,那么他并非苦于不知道,而是苦于欺骗自己,仿佛他不知道。这样一种人(包括一切堕入情网的人)的内心悲欢不是寻常之人可以理解。

十八

浮夸的风格——个艺术家,如果他不是在创作中宣泄他那高涨的情感,从而使自己轻松下来,却要直接传达高涨的情感,那么他就是浮夸的,而他的风格就是浮夸的风格。

十九

科学的美化——洛可可式园林艺术产生自这种情感:“自然是丑的、野蛮的、单调的——来!让我们美化它!”(自然的美化)同样,自称哲学的东西总是产生自这种情感:“科学是丑的、枯燥的、冷酷的、艰难的、拖沓的——来!让我们美化它!”哲学求一切艺术和诗歌之所求,特别是求娱乐,不过它是遵照它祖传的骄傲来求此,以一种更加崇高超然的方式,面对一批精选的智者。为他们造一种园林艺术,如在“俗人”那里一样,其主要魅力是视觉骗术(比如说,借助于亭阁、远景、假山、曲径、飞泉),摘取科学的某些内容,配上种种奇光异彩,掺入大量不确定性、非理性和梦幻,使人在其中“宛若置身于原始自然”,能够不感到辛苦和单调,悠然漫步——这并非小小的野心:有此野心的人甚至梦想借此使宗教成为多余之物,而前人是以宗教为最高种类的娱乐艺术的。这一过程向前发展,终于达到高潮,现在反对哲学的呼声已经开始高涨起来,人们呼喊道:“回到科学去!回到科学的本性和本来面目去!”——也许这揭开了一个时代,恰好是在科学的“野蛮的、丑的”部分中发现最有力的美,正如自卢梭以来人们才发现了高山荒原之美的意义一样。

二十

用新的眼光看——假定艺术中的美永远是幸福者的肖像(我认为这是真理),是依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伟大的自立法则的个人对于幸福者的想像为转移的,那么,现代艺术家的所谓现实主义关于现代幸福的看法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无疑是现实主义类型的美,是我们今天最容易理解和欣赏的。因此,我们是否必须相信,今天的幸福就在于对现实主义的、尽量敏锐的感觉和忠实的把握,因而并非在于真实性,而是在于对真实性的知识。科学的作用已经如此广泛而深入,以致本世纪的艺术家也不自觉地成为科学的“神圣性”本身的颂扬者了!

二十一

辩护——朴实无华的风景是为大画家存在的,而奇特罕见的风景是为小画家存在的。也就是说,自然和人类的伟大事物必为其崇拜者中渺小、平庸、虚荣之辈辩护——而伟人则为质朴的事物辩护。

二十二

美的领域更广阔——我们在自然中巡游,机敏又快活,为了发现并当场捕获万物固有的美;我们时而在阳光下,时而在风雨交加时,时而在朦胧晨曦中,欲窥见那一段达于完美和极致的,点缀着峭岩、海湾、油橄榄树、伞松的海岸。同样,我们也如此巡游于人中间,做他们的发现者和侦察者,显示他们的善与恶,以此展现他们固有的美,这美的展现,一人须在阳光下,另一人须在暴风雨中,第三人又须在暗夜和雨天里。难道禁止把恶人当作有其粗犷线条和配光效果的原始风景来欣赏吗?如果恶人装出善良规矩的样子,我们看了岂不像一幅劣作和讽刺画,犹如自然中一个污点令我们苦恼?——是的,这是禁止的,人们至今只知道在道德的善人身上寻找美,难怪他们所得甚少,总在寻找没有躯体的虚幻的美!——恶人身上肯定有百种幸福为道学家们想所未想,也肯定有百种美,许多尚未被发现出来。

二十三

远看——甲:为何这样孤独?乙:我没有生任何人的气。不过,我觉得独处时看我的朋友,比起与他们共处时更清楚、更美,而当我最爱音乐、最受其感动时,我是远离音乐而生活的。看来,我需要远看,以便更好地思考事物。

二十四

一切好东西必须变得干燥——怎么!应当以一部作品所诞生时代的眼光来理解这部作品吗?然而,倘若不是这样来理解它,会有更多的乐趣,更多的惊奇,学到更多的东西!你们不曾注意到吗?每一部优秀的新作,只要它处在当时潮湿的空气里,它的价值就最小。因为它尚如此严重地占有市场、敌意、舆论以及今日与明日之间一切过眼云烟的气息?后来,它变干燥了,它的“时间性”消失了——这时,它才获得自己内在的光辉和温馨,是的,此后才有永恒的沉静目光。

二十五

界限与美——你在寻找有优美教养的人吗?那你就应当像在寻找优美景物时一样,满足于有限的眼光和视野。无疑也有全面的人,他们必定像全面的景物一样富有教益,令人惊奇,但是不美。

二十六

学习——米开朗基罗在拉斐尔身上看到功力,在自己身上看到自然:在拉斐尔是学习,在他自己则是天赋。然而,这是一种迂见,是怀着对大学究的敬畏之心而说出来的。天赋,若非从前——不论是我们父辈时,还是更早的一片段学习、经验、练习、掌握又是什么呢!而且,学习就是自己使自己有天赋——不过学习并非易事,不能光靠善良的愿望,必须善于学习。在艺术家身上,常有一种猜忌或骄矜,一旦遇到异己的因素,就立刻锋芒毕露,不由自主地从学习状态进入防御状态。拉斐尔和歌德一样,没有这种猜忌或骄矜,所以他们是伟大的学习者,而不仅仅是祖传矿藏的剥削者。拉斐尔是作为一个学习者逝去的。当时,他正在把他伟大的对手自称“自然”的东西占为己有,他每天从中搬走一些,这最高贵的窃贼。但是,在他把整个米开朗琪罗转移到自己身上之前,他就死了——他的最后一批作品,作为一项新的学习计划的开端,不够完美,却仍然相当出色。正是因为这伟大的学习者在他最艰难的作业中被死神打扰,把他所憧憬的那本可达到的最终目标一起带走了。

二十七

“自我逃避”——那种智力痉挛的人,对自己焦躁而阴郁,就像法国浪漫主义作家拜伦和缪塞一样,他们做任何事,都像脱缰之马,从自己的创作中获得短暂的,几乎使血管崩裂的快乐和热情,接着便是严冬一般的悲凉和忧伤。这种人该如何忍受自己啊!他们渴望上升到一种外在于自我的境界,怀此渴望的人,如果是基督徒,则祈求上升到上帝之中,“与上帝合为一体”;如果是莎士比亚,则上升到热情人生的形象中方感满足;如果是拜伦,则渴望行动,因为行动比思想、情感、作品更能把我们从自身引开。那么,行动欲骨子里也许就是自我逃避?——帕斯卡尔会这样问我们。事实也是如此!行动欲的最高典范可以证实这个命题。不妨以一个精神病医生的知识和经验公正地考虑一下——历代最渴望行动的四个人都是癫痫病患者(即亚历山大、凯撒、穆罕默德和拿破仑);拜伦同样也备尝此种痛苦。

二十八

知识与美——如果人们像至今仍在做着的那样,把他们的爱慕和幸福感只留给想像和虚构的工作,那么,毫不奇怪,他们遇到与想像和虚构相反的情形,就会感到索然无味了。那种因稳妥有效、循序渐进地认识事物而产生的喜悦,已经从现代科学方法中大量涌现,为许多人所感受到。这种喜悦暂时还未被所有这些人相信,他们往往只在脱离现实、沉浸于外观之时才感到喜悦。这些人认为,现实是丑的,但是,他们不知道,对哪怕最丑的现实知识也是美的;他们也不知道,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对于现实伟大整体的揭示每每使他感到幸福,他根本不会觉得这个整体是丑的。难道有什么“本身美”的东西吗?认识者的幸福增添了世界的美,使一切存在物更加光彩照人;知识并非仅仅把自身的美加于事物之上,而是不断渗入事物之中;但愿未来的人类为这命题提供证据!在这里,我们回想起一件古老的史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天性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在什么是最高幸福的问题上却有一致看法,并非对于他们或对于人类而言的最高幸福,而是最高幸福本身,甚至是对于神和至圣者而言的最高幸福;他们发现它在于认识,在于娴熟地从事发现和发明的理解的行为(绝非在于“直觉”,如德国半神学家和全神学家,绝非在于幻觉,如神秘论者;同样绝非在于创作,如一切实践者)。笛卡尔和斯宾诺莎也曾作出相似的论断,他们想必品尝过知识!他们的真诚想必面临过危险——因此变为事物颂扬者的危险!

二十九

让幸福闪光——画家无法画出现实中天空的那种深邃光亮的色调,不得不把他画景物所使用的色调降得比自然的色调低一些,通过这样的技巧,他重又达到光泽的逼真以及与自然色调相应的那些色调的和谐。同样地,无法表现幸福之光泽的诗人和哲学家,也必须懂得补救;他们应当把万物的色彩表现得比实际的色彩暗淡一些,使他们所掌握的光源近于太阳,俏似美满幸福的光芒。悲观主义者赋予万物最黑暗最阴郁的颜色,使用的却是火焰和闪电,天国灵光和一切闪射强光、令人眩目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光明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增加恐怖,使人感到事物比本来的样子更可怕。

三十

诗人与凤凰——凤凰给诗人看一卷烧焦了的东西,它说,“别害怕!这是你的作品!它没有时代精神,也没有反时代精神。因此,它必须被烧掉。不过这是一个好兆头。它具有朝霞的某些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