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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哲人与偏见(3)

哲学家习惯于谈论意志,似乎意志是人尽皆知的东西;叔本华甚至告诉我们,我们实际上只知道意志,绝对而完全地、不折不扣地知道。但我总是觉得,叔本华在这方面也只是做了哲学家惯于做的事,他似乎采纳了普遍的偏见,并夸大。我认为,运用意志力尤其是件复杂的事情,是在名义上统一的事情。普遍的偏见正是暗藏在名称中,由此而控制了所有时代不够警惕的哲学家。因此,让我们这次破例谨慎些吧!“没有哲学性”吧!我们要说,运用各种意志力时,首先有多种感觉,即每当我们运用意志力做任何事情时,都会感觉到“我们所离开的”那种状态,感觉到“我们所趋向的”那种状态,感觉到这种“离开”和“趋向”本身,随后还有一种相伴随的肌肉感觉,这种感觉即使未使“四肢”运动起来,也会凭借习惯的力量开始起作用。因此,正如应该承认各种感觉(确实有许多种感觉)是意志的组成部分,还应该承认思想。在每种意志行为中,都有一种主导作用想像可以把这种思想与“运用意志力”分隔开,似乎意志便可以留存下来!第三,意志不仅是感觉和思想的复合体,而且还是一种情感,实际上是命令的情感。称作“意志自由”的东西,实质上是优越于必须服从者的情感:“我是自由的,‘他’必须服从”,这种意识是每一种意志所固有的。每一种意志固有的东西还有注意力的集中,对一件事情的专注,无条件的判断:“现在只需要做这件事情”,内心的确信无疑:命令肯定会得到服从——以及其他属于命令者地位的东西。运用意志力的人在内心命令表示服从的东西,或他认为会表示服从的东西。但现在让我们留意一下有关意志的最令人奇怪的事情,意志这玩意儿极为复杂,但是人们对它只使用一个名称。由于在特定情况下,我们既是命令的一方,又是服从命令的一方。而作为服从的一方,我们一行使意志力,通常便开始有受拘束、受驱使、受压迫、反抗和行动等感觉。由于另一方面我们习惯于忽视这种双重性,习惯于用综合性词语“我”来自我欺骗,所以有关意志本身的一整套错误结论和虚假判断,便附着在运用意志力的行为上,以致运用意志力者坚信,只要运用意志力便足以导致行动。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指望得到命令,因而服从,并从而行动的结果时,只是运用意志力,所以这种现象便自我转变成了感情,似乎有一种结果的必然性。一言以蔽之,运用意志力者相当有把握,确信意志和行动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一回事。他把意志力的运用归因于意志本身,因而越来越感觉到伴随着所有意志力运用的力量。“意志自由”——人们用这个词表达运用意志力者的复杂喜悦心情,他下命令,同时又把自己等同于命令的执行者。他作为命令的执行者,也享受到克服障碍的喜悦,但内心却认为,实际上是他自己的意志克服了障碍。这样,行使意志的人便在他作为下命令的喜悦心情之外,又加上了他卓有成效的执行工具,即有用的“潜意志”或“潜灵魂”。的确,我们的身体只不过是由许多灵魂构成的社会结构的喜悦心情。结果就是:此处发生的事情,也是在每一个组织良好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即统治阶级把自己等同于国家的繁荣昌盛。运用各种意志力时,所涉及的绝对是下命令和服从的问题,下命令和服从的基础,便是上面所说的由许多“灵魂”组成的社会结构;由于这种原因,哲学家有权把运用意志力本身纳入道德领域,把道德学说视为至高无上关系的学说,“生命”现象便展现在这些至高无上的关系之下。

十九

各种哲学思想并不是随意或自发形成的,而是互相关联地生长起来的。不管它们多么突然和任意地出现在思想中,它们都正如某陆地动物群的集体成员那样,属于一个体系,这一点最终由以下事情暴露了出来:迥然不同的哲学家,怎么总是不断地填写可能有的哲学所具备的一个明确基本表格。在看不见的符咒指引下,他们总是又一次在同一轨道上旋转;不管他们在批判意志或系统意志方面感到彼此多么不相干,他们内心中的某种东西总指引着他们,某种东西总从确定的顺序,一次又一次地驱使着他们——那就是固有的方法论及他们思想间的相互关系。他们的思想实际上与其说是一种发现,不如说是一种重新认识、一种回忆、一种返回,返回到灵魂的遥远且古老的共同家园,他们的思想正是在这里长大的:到目前为止,作哲学思考只不过是一种最高级的返祖现象。很容易解释为何所有印度人、希腊人和德国人的哲学思维,令人惊奇地相似。实际上,哪里有共同的语法规则使语言相类似,哪里也就从一开始便为哲学体系的相同发展和交替,准备好一切条件;恰似阻塞了对世界作出其他解释的道路。乌拉尔一阿尔泰语群地区的哲学家,很可能会以另一种方式看待世界,走上与印度、日耳曼人和穆斯林不同的思想道路。某些语法功能的符咒,最终也是哲学评价和种族气质的符咒。就说这么多吧,以此驳斥洛克关于观念起源的肤浅看法。

二十

自因是至今构想出来的自相矛盾的最佳例子,是对逻辑的某种违反,是某种不自然的东西;但人却骄傲得很,力图把自己同这种蠢东西搅缠在一起,以显得深奥和吓人。想要享有最高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意志自由”,享有不幸,却仍在受过点教育的人的头脑中,占统治地位的那种意志自由,想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全部和最后的责任,想要免除上帝、世界、祖先和社会的责任,这一切所涉及的正是要充当这种自因,而且无比大胆地想要揪着头发往上拉自己而成为存在,从而脱离虚无的泥潭。如果有谁由此而发现著名的“自由意志”概念,是多么粗俗而愚蠢,并从头脑中完全清除这一概念,那我请求他把他的“启蒙运动”向前再推进一步,也从头脑中清除可怕的“自由意志”概念的对立面:我指的是“非自由意志”,非自由意志相当于对原因和结果的误用。不应像自然哲学家(以及任何其他与自然哲学家一样归化于当前思维的人)遵从流行的傻里傻气的呆板作法,使原因向前挤和推,直至产生“结果”,以此错误地把“原因和结果”具体化。应该把“原因”和“结果”仅仅当作纯粹的概念。也就是说,当作约定的虚构,用以指导事物和彼此相互理解,而不是用于解释。“自在之物”根本没有“因果关系”,没有“必然性”,没有“心理学上的不自由”。在那里,结果并不跟随在原因之后也没有“规律”。正是我们自己发明了原因、先后顺序、相互关系、约束、数字、规律、自由、动机和目的。当把这种符号世界解释为“自在之物”,将其与事物混为一谈时,我们再一次像平常所做的那样,制造神话。“非自由意志”是神话:在现实生活中只有意志坚强和意志薄弱的问题。

当思想者谈论“因果关系”和“心理上的必然性”的时候,而表现出几分受强迫、穷酸、卑躬屈膝、受压迫和不自由时,这几乎总是一种征候,表明他内心缺少点什么,至少让人怀疑他有这种情绪,他自己暴露了自己。一般说来,如果观察正确的话,应把“意志不自由”看作由两种完全对立的观点引起的问题,但仍总是由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引起的:一些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责任”,不愿放弃对自己的信任,不愿放弃对自己的优点享有的权利;另一些人则相反,不愿对任何事情负责,不愿为任何事情受责备,并由于内心的自卑,无论如何也要摆脱事务的纠缠。后者在著书立说时,惯于站在罪犯的一边。

二十一

请原谅,我是个老语文学家,总禁不住爱捣蛋,揭露各种恶劣的解释方式,但你们物理学家却那么骄傲地谈论“自然符合于规律”。似乎是吧,不过只是由于你们的解释和恶劣的“语文学”,自然才符合规律的。“自然符合于规律”不是事实问题,不是“原文”,而只不过是对原文意思所作的天真而富于人性的调节和歪曲,以此对现代人的民主本能做出重大让步!“法律面前处处平等,自然在这方面也不例外,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这是隐密动机的一个极好例子,与一切特权和专制相对立的情绪,也是另一种较为精致的无神论再一次隐藏在其中。“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救世主”,这也是你们所需要的。因此“为自然规律而欢呼吧”!

难道不是这样吗?但是,如前所述,自然规律是解释,不是原文。也许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他由于具有相反的意向和采用相反的解释方式,会在相同的“自然”和相同的现象中,仅仅看到人们专横地、不顾及他人且无情地坚持,并强力要求这个解释者会非常坚决地把所有“强力意志”的无例外性和无条件性放到你们的眼前,以至于每一个言词和“专横”这个词本身,最终都显得不合适,或显得像是个软绵绵的比喻,显得太人性了。但他最后会对这个世界做出和你们一样的断言,即这个世界有一个“必然的”和“可计算的”进程。不过,这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规律,而是因为绝对没有规律,每一个强力都时时刻刻要实现自己的最终结果。当然,这也仅仅是解释你们是否会急于提出这种异议?哈,那就更妙了。

二十二

全部心理学至今都搁浅在道德偏见和胆怯上,它一直不敢驶入深海。由于从至今所写出的东西中,辨认出尚未说出的东西,似乎还没有谁像我那样把心理学视作形态学和强力意态发展学说。道德偏见的力量已深深渗入了整个知识界,并显然已产生了有害的、阻碍性的、叫人看不清方向的扭曲的作用。真正的生理一心理学不得不与研究者心中的无意识对立情绪做斗争,它的“心”是反对它的:就连“好”冲动与“坏”冲动互为条件的学说,也会在仍然强健而具有男子气概的良心中,引起痛苦和厌恶(将它视为高雅的不道德)。更不用说认为所有好冲动源自坏冲动的学说了。然而如果一个人把仇恨、忌妒、贪婪和傲慢等情感,看作调节生活的情感,看作普通生活中必须有的基本而不可缺少的因素(如果生活要进一步发展的话,这些因素也必须进一步发展),那他就会因为有这种看法而像晕船那样感到难受。不过,这一假设决不是巨大而且是在新的危险知识领域内,最让人感到奇怪和最令人痛苦的假设;实际上有许许多多正当理由避开它,但是谁又办得到呢!另一方面,如果我们驾着小船漂流到这儿,那可太好了,让我们咬紧牙关、睁大眼睛,牢牢掌好舵!我们驶向道德,破浪前进,勇敢地向那边驶去,摧毁我们自己身上残存的道德——那有什么关系!从未有比这更为深邃的悟性世界,展现给勇敢的旅行者和冒险者。并因此为回报而作出了牺牲,不是牺牲理智,而是相反!然而心理学家,至少将有权要求人们再次承认心理学是各门科学的皇后。由于有了她的服务和她所提供的知识,其他科学才得以存在。心理学将再一次成功研究各种根本问题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