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星逐说出这句话来,水中的李道玄犹自回味,那静斋尼姑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说来说去,阮星逐你还不是想将这世间变成万魔之地,却说得如此堂皇。”
阮星逐傲然道:“若世间人人都是魔,那魔就不是魔,而是道了!”
水中的李道玄心头大震,他被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似乎,似乎这阮星逐说的很有道理。
阮星逐口中犹自说着:“什么仙魔,昆仑宗杀的人和黄泉宗杀的人还不是一样多。浮游观在高祖时被定为大唐国教,便以修道为名,侵占千顷良田。那本来依田而生的数万百姓,便被迫迁往渝州,沿路饿死了一半。侥幸活下来的人到了渝州,男的自卖做了奴仆,女的委身去了窑中。只那一次,仙流道门便杀人十万。”
他说着大笑起来:“在高祖真元七年时,魔宗朝云殿一名普通修士在南州境内探亲时被仙道围攻,不得已藏身在江西一名阮姓家中,结果怎么着,昆仑山道士一夜之间屠尽了阮氏全族,七百多条人命,换来了昆仑山侠义的大名。”
他口中似已有了疯癫之意,那静斋尼姑良久无言,忽然说道:“阮星逐,你阮家的遭遇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这世间冤屈之事便如大海,那是数不清的。你若希望这沧海清如明镜,那便是水至清则无鱼了。”
阮星逐收了狂态,长叹一口气:“这些事,跟你们这些人是说不清的。老夫一心助力太子,就是为了这个念想,你想如何,便出手吧。”
一阵静默声,一串脚步声,蓑衣抖动,李道玄再次冒险凝起水镜,镜中那静斋女尼却已走远了。
阮星逐念了几声‘愚人‘,振作精神,捧起了九幽紫金钵。
在李道玄的水镜之中,已经看到了那九幽紫金钵中冒起了一团黑气,他心中犹豫,是否要冒险出手。
让他不敢贸然出手的却是阮星逐的双脚,他一直逍遥的玄空而立,身上散发着点点灵力也显示了这魔头精进的修为。
此时那九幽紫金钵中冒出的黑气忽然浓厚起来,不多时黑气便分裂开来,化作了无数飞舞的黑色蝌蚪。
“黑魔之种,黑魔之种!”阮星逐脸上现出了惊喜的模样,一头白发飞舞开来,那越变越多的黑色蝌蚪忽然齐齐飞了起来。
在李道玄看来,这场景就像阮星逐捧着的九幽紫金钵中飞出了万千黑色小虫,霎时就布满了整座璇玑山。
这些黑色蝌蚪一只只游动入了大地之中,就像无数黑色种子种入了泥土之中。不多时地上便抖动起来。
一只只幽魂一般的鬼怪自地上钻了起来,李道玄水镜变大,他看到了无数幽魂自地上冒了出来,这些幽魂的影子看起来竟然有些熟悉。
他还为想明白,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叫道:“阮先生,孤王,孤王的六率又回来了!”
李道玄倾斜水镜,看到太子李乾承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看着周边的幽魂。
这些幽魂竟然就是那日在璇玑山上被破灵四卫坑杀的东宫六千禁卫!
李道玄心头明白过来,这阮星逐一番布置,最后却是为了这些冤死的幽魂。
果然那阮星逐白发垂下,望着太子笑道:“是的,殿下,这些都是死去的冤魂,他们心中的怨气都在陛下和那杜玄风身上,如今他们回来了,回来就是要报仇的。”
太子看起来已失去了神智,嘶声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杀进宫城,杀进甘露殿,杀了那个老糊涂。”
太子嘶哑的吼叫着,最后还重重的加了一句:“还要杀了李道玄,活捉他的女人,孤王要一个个的玩。对,不能杀李道玄,孤王要在他眼前玩弄他的女人。”
李道玄在水下听得全身发麻,看着越来越多的幽魂现身,脑中快速思考着法子。
阮星逐望着疯癫的太子,微微笑道:“太子,不,皇帝,咱们是要杀进去的,但现在还缺点东西。”
太子转头望着阮星逐,出奇的恢复了冷静,双手将散乱的长发盘成发髻,咳嗽一声,伸出双手:“孤王,不,朕且问你,如今还缺什么呢。”
阮星逐露出古怪神情:“还缺一名这六千幽魂的统帅,幽魂齐聚,就差一名鬼帅了。”
太子伸手拍着胸膛:“有朕在呢,朕来统领!”
山上忽起了长风,惊涛骇浪般扑了过来,却是六千幽魂齐声呼气的震撼。
阮星逐深深望着太子,点头道:“阮某正有此意,既然你愿意,那再好不过了。”他说着双手轻轻一点,九幽紫金钵中的两道魔气顺着他的手指扑入了那太子的双目中。
长风白发飞舞,阮星逐站在山前,看着太子口中尖叫着跪在面前,一直笑着,笑着。
直到太子再次僵直的站起来,身上衣衫碎开,双目之中黑洞洞的失去了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黑气。
阮星逐抱着九幽紫金钵咯咯笑了起来,望着化作鬼帅的太子,声音中带着惬意:“你这蠢猪一般的狗才,枉我调教多年,还是成不了事。”
他恨恨的说着,一手压住九幽紫金钵,一手挥洒,那璇玑山上的数千幽魂忽然飞舞起来,扑向了站在原地僵直不动的太子。
数千幽魂扑进了这个裸身苍白的太子身体里,太子身子颤抖着,身上肌肤却渐渐凝出了片片黑甲。
当李道玄在水中不停的调整角度,终于看清时,镜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周身黑甲如鳞,头发血红如魅,双目一团黑气不断吞吐的魔神。
璇玑山上数千幽魂凝聚出的这个魔神转头望了一眼阮星逐,喉中如万鬼哀鸣般说道:“黑暗如来大尊,您有什么吩咐?”
阮星逐看着这太子化成的魔神,眼中冒出了火花,哑声道:“吞皮换肉,赋我真身。吞皮换肉,赋我真身!”
他大喊着,李道玄便看到那魔甲在身的鬼怪缓缓点头,身上的甲片散去,露出太子肉身的肌肤,却抬起尖锐如刀的指甲,从自身的胸膛上划过,破开的胸膛翻出了一片粉白肉皮。
在李道玄惊骇的注视下,这魔神竟然剖开了自己,就像脱衣服般,将身上的皮囊揭开来。他脱去了‘皮‘后,再伸出长长的舌头,卷起了一片粉肉,吞了下去。
李道玄转目不忍再看,这魔神竟然是在吃自己!
幽魂环绕,那魔神渐渐将自己吃了个干净,半空中只余下一条舌头犹自抖动。那阮星逐一直默默看着,此时便走了过去。
那粉红的舌头猛然变大,将阮星逐卷了起来,裹住的舌头不断蠕动。
李道玄强忍恶心,勉强自己看着,看着那蠕动的舌头膨胀起来,就如一个跳动的丑陋蚕茧一般。
过了一会儿,滴着粘液的蚕茧破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的,重生的男子自蚕茧中破开来,缓缓走出。
李道玄仔细看去,差点惊叫出来,竟然是乾承太子,难道他复活了。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重生的太子手里捧着九幽紫金钵,走到了池水边,对着如镜的池水打量着。口中自言自语道:“孤王,咳,咳,朕乃九天魔王,承玄,李道玄,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哈哈哈哈!”
这猖獗诡异的笑声中,李道玄小心的破开了气泡,自水下泥土中土遁而去。
化作太子的阮星逐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四散的幽魂凝聚起来,再次变作了那黑甲魔神。
阮星逐感受着太子这具充满活力的躯体,望向了璇玑山下,宫城之中,那甘露殿所在的位置。再次狂笑起来。
李道玄自山腰处就不得不显出身形,他心头跳动,恐怕现在长安知道这位重生太子真面目的只有自己了。
他向着金风细雨楼的方向御风而起,但只飞了一会儿就改变主意,转身飞向了芙蓉苑的方向。
如今在长安,除了金风细雨楼的人,他最信任的也只有这位玉真公主殿下了。
一路御风而去,但见晴光之中的长安已热闹起来,今日正是花朝节的第二场大戏开始。说起来,那长安游街赏算是一场前奏,今日的踏青之节才真的是万民同欢。
在弘文馆举办的“踏青文会”是一场封闭的文会比试,但长安人不在乎,他们好像只是借着这花朝节的名义,齐齐汇聚到郊外去寻芳问春。
整个长安横竖四百多条大街上涌动着人头,李道玄心中有事,并无心去看,不多时就到了芙蓉苑中。
他在茶屋之中落下身形,高声喊了几声殿下,却无人应答。过了许久才有个打瞌睡的老茶农走出来,连比带画的说了几句,原来玉真殿下去了长安郊外的芙蕖镇采莲蓬去了。
长安踏青之景,最为重要的便出城采蓬叶的习俗。更有大户人家要备那牲礼,醴纸并爆竹,为四方土地神庆寿行祭礼。
正是春风正起,游子寻春半出城。日墓笙歌收拾去,万株扬柳属流莺。
李道玄一跺脚,再次御风而起,他心中更加着急起来。
金风细雨楼那里是帮不上忙的,璇玑山上一幕,一定要尽快通知能担当的人。如今玉真公主不在,只有去找秦国公或者萧狄了。
三炷香后,李道玄失望的自秦国公府走出来,这两位大人竟然都不在。
他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御风,这次直奔的却是万年县的芙蕖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