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夜里,寂静的幽林,还有一位冷静的人!
一个穿着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自树林后走了出来,他发髻上戴着高古之冠,手中握着一本书卷,静静的走了出来。
高力士微笑低头,转身俯拜道:“杜相,力士刚才所言皆为心中所想,是说给自己听的。”
褐色衣衫飞卷一苍夜色,大唐宰相杜玄风面色不变,走到高力士身前站定。
他小心的收好手中书卷,淡淡道:“高力士,你入宫七载,五年前入暮雨阁,三年前进晋王府,朝恩兄对你其实寄予厚望,为何在这个关键时候起了异心?”
高力士眼中冒着幽幽的荧光,双手拢在袖中:“杜玄风,你十八岁入阁为学士,虽然身为皇后之弟,皇子之舅,但十年间毫无升迁。二十七岁拜为六部十二相之一,三次上书恳请陛下放你回乡读书,果然是毫无异心。”
杜玄风面色不变,只冷哼一声:“好大的胆子!”
高力士踏前一步,肆无忌惮的继续说道:“十六年前,杜相在甘露寺中捧出当年白马状元莫宣卿的十六字奏章,力请陛下做出了渭水桥之变的最后决断。此后三年间一路高升,最终位列凌烟阁众贤之前,成为大唐宰相,力士每每想来,又觉得杜相您可是大有异心的!“
杜玄风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手指摩挲着怀中书卷。高力士身后猛然淡淡的浮起了几个影子。
影子几乎贴到了高力士的背上,一股凌厉的杀气笼罩了这位黄门太监的全身。
在这蓄势待发的杀机中,那位大唐宰相忽然笑道:“高力士,当年甘露寺之中事,你是如何得知的,那可是只有我和陛下才知道的呵。”
高力士丝毫不顾背后的影子杀手,悠然道:“那年在甘露寺中,除了陛下跟杜相,是还有一个人的。”
杜玄风皱着眉头,良久想了起来:“哦,是那高延福,他当时正伺候在甘露寺中。老夫倒忘了,他是你的义父呵。”
高力士点头道:“不错,义父当夜即被鸠杀,当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其实不用杜相您动手,义父知道了那么多秘密,早已有了自裁之心。”
杜玄风摇头叹息道:“小高,这你就错了,你不明白,只有直面生死之时,人才会感受到死亡的可怕。譬如你现在不也是吓的双腿发抖么。“
高力士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腿,苦笑道:“杜相果然观察入微,不过力士临死之前,还有一事想问。“
杜玄风微微一笑,竟然盘腿坐在了猎道的地上,淡淡道:“不管你说什么,今夜都别想活着走出这北苑了,不过呢,我这人就是有好奇这个毛病儿,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高力士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杜相觉得,乾承太子东宫这个位子还能坐多久?”
杜玄风嗯了一声,手指却握紧了。
高力士淡笑一声:“或者力士换个问法,杜相您的亲外甥儿,李乾承,还能做几天太子呢?”
杜玄风握紧的手指松开了,随着他松开的手指,高力士背后的影子杀手消失无踪。
这位大唐宰相好像忽然来了兴趣,竟伸手拍拍身旁的地面:“小高啊,你问的很有意思,过来坐吧。”
高力士那颤抖的双腿稳定的迈动,慢慢走到杜玄风身边,坐了下去。
杜玄风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无根手指低垂到高力士的左胸前,指尖毫无预警缓缓的刺入了他的衣衫皮肉内,口中却温声道:“小高啊,吾又好奇了,你体内这颗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啊?”
杜玄风的手指已经刺入了高力士的肌肤内,鲜血沁透了高力士的衣衫。
高力士不躲不闪,颤声道:“杜相,力士还有话说。”
杜玄风手指没有停,口中却笑道:“你这小子,还跟老夫玩这一手,你根本不怕死对不对,其实我刚才说的并不对,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怕死,你算一个。”
高力士额上痛出了一串儿汗珠,咬牙道:“取而代之,太子退,晋王进!“
杜玄风手指猛然停住,忍不住用左手拍着高力士的脸,大笑道:“晋王李治?治儿天性淳朴,他可不是当太子的料。“
高力士处在就要被对方挖心裂胸的险境中,却还是提醒杜玄风道:“今日之太子,来日之皇帝,晋王确实不是当太子的料,但做皇帝嘛……”
杜玄风冷哼一声:“做皇帝更不行,治儿,他不行,比魏王那可差远了。”
承玄帝共有十四子,其中长子李乾承,四子李卫泰,十子李高治这三个儿子皆为杜皇后所出的嫡子。
高力士听到杜玄风这句话,便笑了:“原来杜相也知道太子不行了,想改立魏王了。”
杜玄风也笑了:“不行么?陛下此次将花朝节之事交与魏王全权处置,足见圣心所照,就在魏王身上了。”
高力士缩动身子,低头看了一眼心口前的血迹,却问了一句:“杜相啊,咱们圣人陛下最爱的却是哪位妃子?”
杜玄风眨了眨眼:“陛下最爱的不是那些妃子们,而是早已仙去的叶倾城姑娘。”
高力士嘿然一笑:“那陛下最爱的儿子是哪一个?”
杜玄风松开右手,缓缓站了起来,背对高力士叹了一口气:“哪一个?总不会是李道玄这个魔种吧?”他话语中首次现出疑问的语气。
高力士也挣扎着站起来,一手捂住伤口,嘻嘻一笑:“就某看来,似乎陛下最喜爱的还真是李道玄这个魔种儿子。”
杜玄风猛然转身,粗口道:“放屁,陛下隐身甘露寺,撤鱼朝恩北司之职,放手昆仑袁天罡总理修士之事,这些还不清楚么。“
高力士眨眨眼,笑道:“既然杜相以为如此,为何在这月黑风高之夜到这北苑来?不是为了确认鱼朝恩死或没死?杜相不但来了,还带着三名影子杀手,难道不是为了那刚刚送走的李道玄?“
他这连续几个问题问下来,杜玄风再次动容,忽然转身,就那样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口中缓缓道:“高兄,杜某方才得罪了,此事正要好好请教一番。“
身为帝国宰相,在这一刻前倨后恭到这等境界,就是高力士有所准备,也是被惊住了。
杜玄风一礼完毕,摇头笑道:“陛下处置李道玄之事确实让杜某有些不明白,既然罢了鱼朝恩的北司之职,但北司禁卫大权依旧放给了李辅国的暮雨阁。给了袁天罡大权,却又放过了一直暧昧不明的心荒国师。北苑崔园事发前,陛下亲临云裳小筑,这一切一切都说明陛下对李道玄十分之在意啊。“
高力士也回过神来,笑道:“杜相还有不知道的,正是陛下首肯,秦国公才将雨符交给了李道玄。此为其一,除此之外陛下还亲笔手书一信交给了玉真公主,除此之外,大理寺萧狄被贬不过几天就升任正卿寺判,而秦国公下一步就要出山任京兆尹令啦。“
杜玄风悚然而惊,这些事情他身为宰相都不知道,这个高力士竟然如数家珍,此人虽然只是个黄门小卒,但其掌握的情报力量已经显示出了极为恐怖的势力。
他不禁再问道:“小高啊,你以为陛下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高力士缓缓走了几步,忽然笑道:“如果某看得不错,陛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磨练李道玄,以花朝节之事借洛碧玑之手磨练李道玄处理世俗之事。恐怕下一步就要借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磨练李道玄处理修士事务。”
杜玄风面色不变,摇头道:“花朝节之事是魏王李泰在处理,盂兰盆节却是交给了吴王李之恪,而所有事情皆由太子总理,这里面与李道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高力士悠悠道:“杜相怕是忘了咱们承玄陛下当年之事了,他还未成为太子之时,先帝也是这般将所有大事交给了当年的太子和齐王,陛下当年还不是暗中在处理所有的大事。如今李道玄所处的位置,除了一个名分上的区别,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杜玄风抬头望着月色,喟叹一声:“你说的也是有几分道理,但老夫还是不相信,你要知道,李道玄的母亲叶姑娘可是陛下亲自下令……”
高力士哈哈一笑:“杜相啊,帝王无私怨,心怀的却是这天下公义,九州神器!”
他语声尖锐:“李道玄和其他几个皇子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成长在草莽之中,西羌之事,正是这位李道玄揭穿了西苗公主的毒计,力挽狂澜。陛下已经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杜玄风望着高力士默然不语。
高力士喘了一口气继续道:“陛下现在是将魏王,吴王,太子和李道玄放到了一起,看他们争斗。就像他自己当年玄武门大变时一般。”
杜玄风终于说道:“不管如何,晋王就是不行。”
高力士恭敬俯身道:“杜相说的不错,但您别忘了,晋王也是您的亲外甥,若是魏王再出了事,您可只有这个外甥了。”
杜玄风脸色变缓,笑道:“罢了,这些都是揣测,我觉得陛下还是看好魏王的。”
高力士便不再说话。
大唐宰相整了整衣衫,已准备离去了,口中却说道:“暮雨阁之事老夫会帮你的,你做了暮雨阁主,可要好好辅佐晋王殿下呵。”
高力士拱手道:“多谢杜相,不过暮雨阁不是高某的,就算力士做了阁主,这暮雨阁还是李道玄的。”
杜玄风已走出了猎道,远远的摆手道:“早晚都是你高力士的!”
高力士望着他远走而去,摇头一笑,转身问道:“李道玄公子现在到何处了?”
无影无形的大地上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已送到云裳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