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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冬夜》评论

他们喊道:“诗坛空气太沉寂了!”于是《冬夜》、《草儿》、《湖畔》、《惠的风》、《雪朝》继踵而出;沉寂的空气果然变热闹了。唉!他们终于是凑热闹啊!热闹是个最易传染的症,所以以这时难得是坐在一边,虚心下气地就正于理智的权衡;纵能这样,也未见得受人欢迎,但是——

“慷慨的批评家扇着诗人的火,

并且教导世界凭着理智去景仰。”

所以越求创作发达,越要扼重批评。尤其在今日,我很怀疑诗神所踏入的不是一条迷途,所以不忍不厉颜正色,唤他赶早回头。这条迷途便是那畸形的滥觞的民众艺术。鼓吹这个东西的,不止一天了;只到现在滥觞的效果明显实现,才露出他的马脚来了。拿他自己的失败的效果作赃证,来攻击这种论调的罪状,既可帮助醒豁群众的了解,又可省却些批评家的口舌。早些儿讲是枉费精力,晚些了呢,又恐怕来不及了;只有今天恰是时候。

我本想将当代诗坛中已出集的诸作家都加以精慎的批评,但以时间的关系,只能成此一章。先评《冬夜》,虽是偶然拣定,但以《冬夜》代表现时的作风,也不算冤枉他。评的是《冬夜》,实亦可三隅反。

“撼树蚍蜉自觉狂,

书生技痒爱论量。”

——元好问

《冬夜》作者自己说第一辑“大都是些幼稚的作品”,“第二辑的作风似太烦碎而枯燥了,且不免有些晦涩之处。”照我看来,这两辑未见得比后两辑坏得了多少,或许还要强—点。第一辑里《春水船》《芦》,第二辑里《绍兴西郭门头的半夜》《潮歌》同《无名的哀诗》都是《冬夜》里出色的作品。当然,依作者自己的主张——所谓诗的进化的还原论者——讲起来,《打铁》《一勺水啊》等首,要算他最得意的了;若让我就诗论诗,我总觉得第四辑里没有诗,第三辑里倒有些上等作品,如《黄鹄》《小劫》《孤山听雨》同《凄然》。

《冬夜》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音节。关于这一点,当代的诸作家,没有能同俞君比的。这也是俞君对于新诗的一个贡献。凝炼、绵密、婉细是他的音节的特色。这种艺术本是从旧诗和词曲里蜕化出来的。词曲的音节当然不是自然的音节;一属人工,一属天然,二者是迥乎不同的。一切的艺术应该以自然作原料,而参以人工,一以修饰自然的粗率相,二以渗渍人性,使之更接近于吾人,然后易于把捉而契合之。诗——诗的音节亦不外此例。一切的用国语作的诗,都得着相当的原料了。但不是一切的语体诗都具有人工的修饰。别的作家间有少数修饰的产品,但那是非常的事。俞君集子里几乎没有一首音节不修饰的诗,不过有的太嫌音节过火些。(或许这“修饰”两字用得有些犯毛病。我应该说“艺术化”,因为要“艺术化”才能产出艺术,一存心“修饰”,恐怕没有不流于“过火”之弊的。)

胡适之先生自序再版《尝试集》,因为他的诗由词曲的音节进而为纯粹的“自由诗”的音节,很自鸣得意。其实这是很可笑的事。旧词曲的音节并不全是词曲自身的音节,音节之可能性寓于—种方言中,有一种方言,自有一种“天赋的”(inherent)音节。声与音的本体是文字里内含的质素;这个质素发之于诗歌的艺术,则为节奏,平仄,韵,双声,叠韵等表象。寻常的语言差不多没有表现这种潜伏的可能性的力量,厚载情感的语言才有这种力量。诗是被热烈的情感蒸发了的水气之凝结,所以能将这种潜伏的美十足的充分地表现出来。所谓“自然音节”最多不过是散文的音节。散文的音节当然没有诗的音节那样完美。俞君能熔铸词曲的音节于其诗中,这是一件极合艺术原则的事,也是一件极自然的事,用的是中国的文字,作的是诗,并且存心要作好诗,声调铿锵的诗,怎能不收那样的成效呢?我们若根本地不承认带词曲气味的音节为美,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甘心作坏诗——没有音节的诗,或用别国的文字作诗。